胭脂没有送出去。
不是阿嬗没要,而是尉迟皞根本没敢送。
也没见阿嬗平日用过这玩意,若是阿嬗不喜欢怎么办?应佚和龙王都说过阿嬗不好看,若自己送这玩意给阿嬗,阿嬗觉得,自己同应佚、龙王是一样的,又该怎么办?
不合适不合适!
尉迟皞在练字,心却到处飘着。飘来飘去,又总飘回到阿嬗身上。
应佚又来了。他多搬了一张案几出来,和阿嬗面对着面地坐着。而他们面对着面了,他就只能呆一边了……
应佚连说带笑,阿嬗啜茶听着。
无非又是天上和凡间的事情。
议定哪位上神下凡啦,哪座城的气数该尽啦……没劲……
尉迟皞趴在案几上,狐狸耳朵耷拉着。
日子入了秋,风间带起了凉意,应是树的叶子落得更勤了。
前两日,尉迟皞同金麟儿去到了贺年府上,去尝那金桔树结的果子。虽然长势不错,可不知为何竟没一个甜的,他们仨的嘴都被酸歪了。
有福自己享,有难一同当。尉迟皞给尉迟嫤和漆凡各带了两个金桔,尉迟嫤被酸得一通暴跳,漆凡被酸得五官都拧到了一起也硬是没吭出一声来。
尉迟皞在心里佩服漆凡。
“皞皞又在偷懒了。让我瞧瞧,今日都写了些什么?”
尉迟皞一个激灵,可还是晚了一步。
应佚拿着那一沓纸,直回了身子,不紧不慢,一张张看着。
“这张,若我没记错的话,应是昨儿写的吧?这张,嚯,龙飞凤舞啊!”应佚接着往后翻去,“皞皞剑练得好,可这字似是没什么天赋。不过没事儿,多写写,质量不行,还有纸量嘛!哎,这个‘嬗’字倒是写得不错,阿嬗你瞧瞧?”
尉迟皞欲要抢回的爪子顿在半空,想着还是先挠花应佚那张混账的脸。而在阿嬗接过那沓纸后,又猛地熄了愤恨,盘算着还是在阿嬗瞧见之前,刨个坑给自己埋好。
“嗯,是不错。”
淡淡的,没掺任何旁的心思的,只是一句夸赞。
尉迟皞的狐狸耳朵竖了竖,把埋在案几下的脑袋微微挪了出来。
应佚看够了,把那沓纸还给他,而后又摇起了扇子,啜了口茶,优哉游哉道:“不就是字不好看吗?我去给你寻些字帖来,慢慢练就是了。”
尉迟皞气呼呼地趴在案几上,护着那沓纸,嘟囔着:“才不是……”
他不知道才不是些什么,不知道为什么会说才不是,但总之就是才不是……
虽还在四方宅住着,可尉迟皞的心里头是怕极了。
他怕哪一日,自己就要被赶出去……他怕哪一日,自己就再也见不到阿嬗……
不知为何,他住在这四方宅院里,却总是莫名不安,这种不安在见不到阿嬗的时候更甚。
一日,尉迟皞起床出了房门,却没在四方宅里见到阿嬗。
厨房里是阿嬗做给自己的早饭。尉迟皞顾不上早饭,他去了客堂,又去了各处,可阿嬗依旧不在,哪里都不在……
昨日天阴,今日天晴,近日皆如此,常是不定。只是不管什么天,只有见到阿嬗,他才会觉得,是开始新的一日了……
尉迟皞在四方宅里“噔噔”地跑着,一边跑着一边喊着阿嬗的名字。
可仍旧是,哪里都没有阿嬗……
尉迟皞怕自己会被赶出去,可他更怕的,是阿嬗不在……
院里的槐树和吊椅上,落着几只麻雀,一起瞧着尉迟皞。
“你们知道阿嬗在哪儿吗?”
麻雀就算说了,尉迟皞也听不懂。他垂回头,平复着,重新找去。
今日是尉迟皞的生辰。尉迟皞想起来,每年的这一天,阿嬗或不在四方宅里,而是在宅外的某处。
尉迟皞这便往宅外去。他捏出了几只小狐狸,让它们四散去找。
阿嬗的肩头趴着那只找到阿嬗的小狐狸。尉迟皞瞧见阿嬗的身影时,一边接着赶去,一边挥了挥衣袖子,将那只小狐狸撤了回来。
阿嬗还蹲在地上,拿着一把短柄铲子挖着,并未瞧见尉迟皞瘪去的嘴。周遭有不少坑,但都没见着有酒坛子挖出来。
“忘了埋哪儿了,”阿嬗一边挖着一边说道,“本想着在你睡醒前挖出来,让你带回家的。”
尉迟皞蹲在阿嬗身边,伸出手便要徒手挖。阿嬗停手拦下他,尉迟皞便趁机拿过阿嬗手里的铲子,让阿嬗去歇息。
尉迟皞埋着头卖着力,道:“我前两日回去的时候,跟阿娘说过了,今年生辰不回去过了。”
以往在生辰这一天,尉迟皞也会回尉迟府。阿嬗挖的是前一年给尉迟皞酿的两坛生辰酒,每年在他回去之前让他一并带回去。
阿嬗倚着树干坐了下来,抱着双膝,问道:“为何不回去了?”
尉迟皞的头埋得更低了,他嘟囔着,道:“我想与你一起过。”
没听见阿嬗有回应,尉迟皞小心抬眼瞥向阿嬗。阿嬗看着那坑,依旧是平日那清冷的模样。
“就是这个。”
尉迟皞连忙低头,看到一截惹着脏土的红绳,连忙接着往下挖去。
尉迟皞递给阿嬗一坛子,自己开了一坛子,随后挨着阿嬗也倚着树干坐了下来,猛地灌去两口,缓了一口气力回来。
光漏过应是树的叶缝,洒在满地的应是叶上,落进周遭的坑里。
阿嬗眯着眼,抬头瞧着那漏下来的光。尉迟皞歪着头看着阿嬗,看着阿嬗看光的样子。
“阿嬗。”
“嗯?”
“我在宅子里,没能找到阿嬗的时候,还以为阿嬗丢下我走了……”
“我不会走的。我是姜午山的山神,我能去哪里?”
“那、那阿嬗,会赶我走吗?”
阿嬗看向尉迟皞,反问道:“我为何要赶你走?”
尉迟皞挪开视线,看向手里的应入梦,道:“我拿了比试的魁首……你先前又说,已经没什么能教我的了……”
“你虽拿了比试的魁首,但这只能印证,你在比试中的表现,算得上出色的一位。若是让你同你大哥、同金麒比,你觉得你有几分把握?”见尉迟皞拿不定,阿嬗接着道,“这套剑法,你已练得足够好了,之后我也就只是督促你继续好好修炼,精益求精。不过,若是你自己想要离开……”
“我不想离开!”
尉迟皞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这便又把脖子缩了回去。
“你想留在四方宅,那便留着;若是有一日离开了想再回来,那便回来。至于我,我不会离开这里,我就在这里。只要你来,便得相见。”
“……真的吗?”
阿嬗看着尉迟皞,点头道:“且你若有其他想学的,只要我会,我都可以教给你。”
尉迟皞的狐狸耳朵竖了竖。很快他撇过头去,抱起应入梦,一点接一点地抿着,以此掩饰上扬难抑的嘴角。
尉迟皞忽而放下应入梦,道:“对了阿嬗,我不想每次都找你这么久了。有没有什么法子,可让我立地知道你的方位?”
阿嬗忖了忖,将应入梦放到一边,捏起尉迟皞的左手。尉迟皞抿着嘴,看着阿嬗捏来的手,狐狸尾巴不受控地甩了起来。
阿嬗摊开尉迟皞的手心,将指尖的红蝶放在了中指指节上。尉迟皞只觉一记烫,那红蝶便印在了上面。
阿嬗松开尉迟皞的手,重新拿起了应入梦。尉迟皞收回手,看着那只红蝶印子。
“这样就能找到你了吗?”
话音刚落,那印子显出了红蝶,扑棱起来。红蝶绕了阿嬗一圈,才又飞了回来,停在原来的位置,变回了印子。
尉迟皞叹着惊奇,欣喜地拿手又摸了摸。
“阿嬗,我想学酿应入梦,我想学做饭!还有还有,日后再有什么活儿,挖酒还是择菜,尽数交给我就好!”
阿嬗看着他,笑了笑,道:“好啊。”
尉迟皞心间一阵喜,猛地又灌去一口。
那个新神武略说,在凡间,高兴了喝酒,庆贺也喝酒……话虽有些糙,还有些不耐听,但他这会儿却又觉着,似是有那么些道理。
“阿嬗,我发现,自我尝过你酿的应入梦,我是也再尝不下别的酒了。以前我还挖苦过应佚,说他讨个酒讨得如此费尽心机,如今看来是我轻率先言了。阿嬗,你酿的酒与别的酒,是有何技艺上的差异吗?”
阿嬗捏了捏盛着应入梦的酒坛子,道:“这我也不知,我没酿过别的酒。而应入梦,本也不是我酿出来的。”
尉迟皞看着阿嬗,踌躇着,还是问道:“酿出应入梦的,是扶奂吗?”
阿嬗默着,良久才点了点头。而尉迟皞,第一次见到阿嬗的眼底流露出什么情绪。
那是悲怅……无尽的、无从述说的悲怅……
也是尉迟皞,企及不到的悲怅。
扶奂尚且如此,那那只魂飞魄散的狐呢……
尉迟皞怕了,尉迟皞不敢听了。
他明明下定主意了,不去在意过去,只在当下和往后好好地陪着阿嬗。
可是为什么……他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他也知道自己不该问。应佚常年在阿嬗身边,尚且不敢提这两个名字;而他一介弟子,凭什么造次?!
他原也不是什么黏吝缴绕的性子,可一遇上与阿嬗有关的事情,就变得像是另一只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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