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海深处,只有建造在荧石之间和用荧石建造的龙宫亮堂着。可也因为荧石,龙宫是昼夜不分地亮堂着。
贺年不知自己坐了多久。他只记得,此刻坐在自己对面的姑娘,拿来的号码牌是第十一号。
自打去了姜午山,家里的书信就寄来不少。其中大多是他阿娘贺夫人写的,信中内容大多是有与他年纪相仿的姑娘,催他回来见见。
贺年收到的最后一封信,也就是龙王带给他的那封,是贺岁写的。大致的意思是,他要是再不回来见见这些姑娘,他们的阿娘就要带着这些姑娘,去他在姜午山的府邸了。
是的,这些姑娘。
这些姑娘都是他在姜午这些年,躲掉相亲的姑娘。
本该有二十六位的,但其中三位这些年已成了婚,今日来的便只有二十三位。
贺年在心里好好谢过了那三位姑娘的夫君,并真诚地祝愿他们白头偕老。而后贺年继续顶着一脑袋的疲乏,打起精神做足了礼数,踧踖地应付着姑娘们的盘问。
“听说你很厉害,洞山的祅物都不是你的对手?”
“侥幸,侥幸。”
“听说你前几日去凡间伐祅。凡间的祅物厉害吗,凡间有什么好玩的吗?”
“还行,还行。”
“你看起来比我要小上几岁。你真的成年了吗?”
“成了,成了。”
“成了?”
贺年这才注意到贺岁来了,连忙摆手道:“没成,没成。”
贺岁放下端来的糕点,再给茶壶添了新茶。随后坐了下来,拿了个梨啃了起来。
“没事儿,不急,后头还有呢。”
贺年和这位拿着第十三号号码牌的姑娘,脸色一同尴尬了起来。
贺岁虽是长姐,可贺夫人没有一点要把她嫁出去的意思。反观贺年,还没成年时,贺夫人就询觅起了各家的姑娘,成年后,就开始安排各种的相亲。相比之下,贺年倒像是在海边捡来的。
虽说贺夫人着急要给贺年找个媳妇好让他出去自立门户,但其实贺岁带着贺年登金府的门提亲的事,贺夫人一开始是不知道的。
在贺年跟贺岁说自己有了心仪的姑娘时,贺岁担心贺年这腆腼的性子,怕是等那姑娘出嫁了,他还没表上一句心意。
但那姑娘如何,贺岁并不知道。她对姜午其他的狐狸并不熟识,只认识尉迟钦,对金家只隐约记得尉迟钦提过的,说是姜午最有钱的一户。但贺岁知道的是,如果让他们的阿娘贺夫人知道了这金家有贺年喜欢的姑娘,怕是会大张旗鼓地去金府瞧上一瞧。
所以贺岁一开始是决定,应了贺年的意思让他自己处处看。可不巧他们商量的时候被他们的阿爹贺春听见了,便有了贺春带着见面礼和贺年,先行去金府瞧瞧这位金家小姐,趁便探探金家口风,能成便作提亲,不能成还可作结交。
可姜午不是群海。他们此行提亲,行为是为鲁莽。贺岁就又打算把提亲一事瞒下来,主要是继续瞒着他们的阿娘。可又不巧,应佚去金府的时候遇见了贺春和贺年,一路攀谈到了群海海边后,贺春怕贺年腆腼的性子呆久了不自在,便让他早些回去,自己后来又和应佚一路攀谈到了尉迟钦的府邸去接贺岁,没能早早和贺年互通隐瞒一事,还是让贺岁知道了。
直到贺年要去姜午立府邸,贺夫人一看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贺年心生异样,喊来贺年问来了因由,父子俩这才暴露了。
贺年是个傻的,戒尺罚跪都还没上,也没注意到他阿姐和阿爹拼命使给他的眼色。光是在客堂上,在贺夫人面前一站,低去个头,就一五一十地全招了。
贺夫人气疯了,戒尺罚跪一个不少,全给上了。
贺岁本想替贺年说话,却被他们的阿爹抢了先。
“孩子大了,有自己喜欢的姑娘,是好事嘛……”
“你没听见那姑娘是个什么样儿的啊?嚣张跋扈,心比天高!”贺夫人又去训老老实实跪着的贺年,“你还记得你小的时候是怎么说的吗?你说,等长大了,绝不找像阿娘这般的姑娘。你知道阿娘平日怎么苛待你阿爹的,你也要尝尝你阿爹尝过的苦头吗?!”
贺年仍是低着头,也低声道:“阿娘你很好,麟儿也很好……”
“闭嘴!准你说话了吗?!”
一句“闭嘴”,贺年、贺岁还有他们的阿爹,都不敢吱声儿了。
可贺夫人仍是气头上,接着呵斥道:“那些个狐狸有什么好的,让你们这么急着去提亲?!”
贺岁知道是他们的阿娘还在为自己的事情不平,可贺年就是喜欢上了,要是靠打靠骂就能让他断了念想,他们的阿爹也不会想到背着送礼试探提亲的荒唐主意。
“那位金家的小姐确是……没有你阿娘好看!”
“……”
还跪着的贺年抬起眼睛眨巴着看向自己的阿爹,贺夫人的戒尺抬到一半略显不甘地又放了下去。
贺春吸了吸鼻子,退回到贺岁身边,默不作声去了。
贺岁本以为,在客堂跪了一宿的贺年能老老实实在府里呆上一阵子,又惦记着他遭了罪,想着转日一早便去客堂领他回屋。结果转日贺岁去的时候,发现他不在客堂、不在屋中,甚至不在府内、不在龙宫。
他跑去了姜午……拖着两条跪了一宿的腿,又酸又疼还冒淤青的腿,跑去了姜午!
别说贺夫人了,贺岁都快气疯了。
说实话,后来贺岁领着贺年再去金府时,就后悔了。
金麟儿那样的脾气秉性,贺年怕是要吃亏。
亏到他深夜偷偷委屈抹眼泪,不敢回家坦言的委屈。
金麟儿是金家的宝贝,贺年是贺家的宝贝。金家的宝贝不能受欺负,贺家的宝贝也不能受委屈。
她知道贺年还喜欢那位金家小姐,可万一呢,说不准呢,这些由他们阿娘亲自询觅出来的温文尔雅的姑娘,他有看对眼的呢?
平平淡淡、举案齐眉,也是一种恩爱。
贺岁又陪着宝贝贺年再相了两个姑娘,贺夫人便板着脸也来了亭子。
贺岁暗道不好,贺年这便也起了身。
贺夫人站在了石桌边,一脸严肃又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道:“多大了,相个亲,还要你阿姐陪着?”
贺年缩了缩脖子,贺岁连忙起身准备救场。
“阿娘,你来了这儿,那客堂里的姑娘们……”
贺夫人一听姑娘们,才微微缓下声,说道:“她们各自有的聊呢。不过我见她们都有些拘谨,想着是我和你阿爹在,便让你阿爹再命家仆拿些糕点、果子和茶水来,就各自忙去,只留了两个在门外伺候。我呢,也来瞧瞧这儿是个什么情况了。”
贺岁一见贺夫人的眸子又往贺年身上落去,语气也跟着严厉了回来,连忙挽了手去。
“阿娘,你不是说这两日要带我去买新衣裳的吗?既然客堂那边无事了,不如咱们,现下就去吧?趁着早,还能多逛两家铺子。趁便给你的小春春,买双新靴~”
贺夫人一听“小春春”,一个没憋住笑了出来,带着些许尴尬随口再嘱咐了几句,便抓着贺岁的手离开了。
“小春春”这个称呼本是贺春和贺夫人关上房门私下喊喊的,却不小心被贺岁听了去。
贺岁听了去,那宝贝贺年,自然也就知道了。
知道归知道,敢这么喊的,也只有贺岁。
贺夫人和贺岁离开后,贺年再摆了摆桌上的碗盏,后背也尽可能挺得再直了些。
今儿这些姑娘相完,他阿娘也就能放他回姜午了。
等回了姜午,他要照顾他的金桔树。他好不容易才有了些门道,他怕自己一天不在,金桔树会坏掉的……
“你就从没有过什么喜欢的姑娘吗?”
“嗯……”
坏掉了,等落秋,会不甜的……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啊?比如,温柔的?”
对面的姑娘好像害羞地低了头,顺着自己的发丝。贺年呆呆地看着已经见了底的茶杯,似是思考得入了神。
金麟儿是温柔的,她的温柔藏在蛮横之下。
像是早些年他刚种金桔树的时候,花小又少,藏在大片大片的叶子下,但却精巧。
再早些年他刚遇见金麟儿的时候,趾高气昂盛气凌人,却愿意向被洞山祅物吓得摔倒在地的半个身子都脏兮兮的自己伸出手,愿意扯了衣裳给自己擦伤的手包扎。
她说过,那是她很喜欢的衣裳。
她还说过,尉迟皞是她极想要的狐狸……
金麟儿说的每句话,贺年都记得。
她不大爱吃甜的,喜欢辣到麻的痛快;她从不用朴素的木簪,最喜欢的首饰是流苏步摇……
可贺年从未见她戴过。他知道,流苏步摇虽华美,可不便她耍鞭子。所以做好的步摇,他一直不敢送出去。
但她若是戴上,一定很好看。
一声随风响……一念随风动……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贺年才知道自己已是非金麟儿不可了。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贺年才发现金麟儿已坐在自己对面了。
“……”
“哎,相亲相傻啦?”
贺年猛地回神,腰杆笔直,摇着头,咬字清晰道:“没傻,没傻。”
金麟儿笑了一声,拿了颗李子啃了起来。
“麟儿,你、你怎么来啦?”
贺年见金麟儿拿了个茶杯,连忙拿起茶壶给她倒上。
金麟儿掏出十八号号码牌放在桌上,随后啜了口茶。
“无聊啊。皞哥哥还在后山,没回尉迟府,嫤姐姐近日去了凡间,也还没回来;漆凡那么闷,找他也没什么意思,漆横就更算了。想来想去,只好来找你啦!本来我还担心你匆忙回群海,是有什么急事呢,没想到居然是相亲流水宴!好啦好啦,相亲嘛,又不是什么丢脸面的事。我阿兄和四哥以前也参加过,是姜午组织的相亲大会,他当时的模样简直是痛不欲生、万念俱灰!你比他当时好多了,我打听过了,你见的这些姑娘,都是你阿娘亲自询觅来的。且她们一个个坐下来跟你好好聊,总比相亲大会上,一群阿叔阿婶拉着你,问东问西来得强吧?”
贺年听到尉迟家的四公子,对金麟儿说的相亲大会也有了点印象。
那时是尉迟钦参加完比试后的没几天,贺岁带着贺年正巧在尉迟钦府上,狐主夫人差了狐狸来告诉尉迟钦,过两日姜午会有热闹,要他务必回来。
贺岁一听有热闹,自然想凑凑;尉迟钦见贺岁和贺年都感兴趣,自然也一并带上了。
哪承想,居然是相亲。
还是相亲大会!
那乌泱泱一片的狐狸啊,来的比比试大会多,气氛比集市热闹。
有的狐狸承受不了这样的场面,索性道出自己心仪的谁。一时场面更是难控,有有情狐闹着要成婚的,有阿叔阿婶看对家不顺眼的。
尉迟钦那时费了好大劲儿才脱的身,带着差点折进去的贺岁和贺年,回自己的府邸了。
那场相亲大会热闹了几天,可成了的婚事却没几桩。
说到底,是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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