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进来的时候,对扶奂道:“外面有三个唔唔!”
突然把业的嘴捂上的阿嬗看着同样看向自己的扶奂,抿了抿嘴,道:“业师叔是说,他在外面,看见了……兔子,三只兔子!”
扶奂忍不住蹙了蹙眉头。这才几天啊,连兔子都认得了。
业愤愤地瞪着阿嬗,嘴被松开后还想说什么,可扶奂的目光已重新对着竹简,便识趣地闭上了。
扶奂让阿嬗和渝呆在了毡帐里,并给她们留了课业;业跟着筑高,去传授建造之法。至于扶奂,据尤或透露,许是去了西边一个特别遥远的地方。
阿嬗趴在案几上,脑袋枕着尉迟皞,漫不经心地写着丢神的字。
“呜,这课业越来越多了……”
一旁的渝抿了抿嘴,轻声细语道:“好像是的。”
前几日阿嬗背书,背得异常流畅,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后面的样子也特异常。扶奂的头往后一扭,发现了映在毡帐上的字。他再往窗外一瞧,是那三个和阿嬗走得很近的孩子,做了个什么机关,把背书的内容映了出来。
这下子,本就背不完书的阿嬗还被安排上了抄书,抄到天黑也抄不完。而天黑前,扶奂总能回来。
阿嬗手里的笔“啪嗒”一下倒下了。她将酸痛的手覆到了尉迟皞的皮毛上,脸埋在了尉迟皞的肚腩上。
渝看着趴下的阿嬗和四仰的尉迟皞,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她将阿嬗案几上的书简取过,一手各提一支笔,开始替阿嬗抄写起来。
阿嬗挨着渝坐下,震惊地看着。
渝不仅能两手一起抄写,写出来的字迹还与自己的一模一样。阿嬗惊叹着,赞道这该是神里最厉害的本事了。
渝不好意思道:“不是的……我做什么都很慢,以至于什么都做不好。就只是,会写点字而已。跟其他神比起来,差得太多了……”
“慢怎么了?神能活好多年,也不差耽搁这一会儿,慢慢做,总能做完的。”阿嬗看了看案几上的书简,忽而又道,“不对,扶奂留的课业就做不完!”
渝垂着头在轻笑。
“你也是被你师尊罚了,才在这里抄书的?”
“不是的……”渝抬起头看着阿嬗,可很快又垂了回去,“是师尊特意拜托了扶奂上神,让我留在这里抄书的。我资质不好,什么都不会,出去了,也只会添乱。”
渝的师尊末淮,是天帝最后一位弟子的最后一位弟子。虽然在末淮前,还有不少神没有弟子,但末淮奉天帝和谛君之令收下渝并冠姓为末,就是意望往后诞生的神婴的资质,不要再差下去了。
在那之后,没多少年,便有了业。
“姜午有一种不知是植被还是兽的,因为跑得特别快,所以我和扶奂不仅找不到它,还不知道它的样子,只有在哪里听到从地里传来的松动的声音,才能知道它或许在附近。有次扶奂去给浆树修剪,正巧发现它从地里冒出来。它的底部是枯槁根茎,头顶是萎黄块状,可却能松一山之土。扶奂说过,‘存在在世间的,必有其存在的道理。不过是道理出现的早晚,各有其先后罢了。’”
渝看着阿嬗,良久才道:“你师尊真好……”
说罢,她又把头垂了回去,两只手握着两支笔,慢慢地抄写着。
另取了一卷书简的阿嬗一手提笔,另一手仍在尉迟皞的皮毛上。
“你师尊对你也很好啊。”
渝抿着嘴,点了点头,轻声道:“嗯。”
太轻了。轻到阿嬗不会上心,轻到连尉迟皞都注意不到……
毡帐外传来异样的动静。
接着,是业的一声呵斥。
扶奂出门前,在毡帐外立了一道结界,让人无法靠近。阿嬗和渝听到外面的动静时,阿嬗正要起身,却被渝拉住衣袖。
渝提醒阿嬗,扶奂交代过,在他回来之前,她们都不能出去。
阿嬗犹豫之际,业走了进来。
“业,外面发生什么了?”
“什么都没发生。”
“那刚才……”
“书都抄完了?”业往阿嬗和渝的案几上一瞧,道,“原来有神帮忙啊,怪不得一点不着急的样子。”
渝的手在案几下紧紧地握着,低垂着头不敢说话。
业厉声道:“还不坐回去?”
阿嬗虽不服业,可担忧会拖累渝,撇了撇嘴,欲要回去,结果外面再次传来动静。
这一次阿嬗听得真切,是尤或和元共。
“阿嬗,你在吗?糠子要死了,求求你去救救他吧!”
阿嬗闻声,连忙提步向外走去,可业再次挡在了她的面前。
“你没听见他们说的吗?糠子要死了!”
“死个人而已,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人这般弱,地界于他们是凶险万分,每日都会有人死,每个你都要去瞧瞧吗?”
“我不是去瞧瞧,我是去救他!”
“救他?天下万物,各有其数。他今日若是死的数,便没有明日活的命!”
阿嬗愤愤地看着业。在渝踌躇着想着起身劝和时,阿嬗和业几乎是同时出了手。
两式之后,一击剑风,业被震得连退了数步,在渝面前有些难堪。
难堪的业脸色不住地再难看了几分。可他依旧挡在门前,没有要放阿嬗离开的意思。
双方僵持不下,而一直踌躇的渝忽而起来了身。
不对……不对!
尉迟皞来不及开口,不属于渝的古怪的声音再次响起。
“让她去吧。”
听罢,本一副誓要挡住阿嬗的业,随即退到了一边。尉迟皞顾不上还不对劲的渝,连忙追着阿嬗一并跑了出去。
庆收的高台上,站着两位尊贵的神;庆收的高台下,围着一群低贱的人。
糠子跪伏着,疼出来的冷汗湿了眼前那一隅之地。
他所有的气力都拿去忍疼了。现下,他抬不起头,也无力为自己辩解上一句。
其他的人都离得远远地,但视线始终落在他身上。好奇、揣度,没有怜悯、没有不平。
说起来,这是他第一次,离高台这么近。
他们将这里奉为尊贵的地方,用来供奉尊贵的神。而自己的祖上曾犯下滔天的罪过,尽管没有人告诉他,甚至没有人知道那究竟是什么过错,但他和他的祖辈后嗣,世世代代只能留在这里反省、悔过、赎罪。
他其实不介意的。人活着,本就受苦受难,一生忙碌又无为,只得石碑几行草草而过,无人能记。
他本是不介意的……
在人的眼里,糠子身上似有一层黑雾缠着他;在神的眼里,在仙力渡入糠子的身体后,他们恍惚看见有谁的手,扒拉在糠子的身上。而在糠子的耳边,是无尽的哀叫。
嘈嚷,咒骂。
祈求,恫吓。
他们不愿离开好不容易抓住的躯体,他们不想去到那个不见白昼的地方,他们不想一直徘徊着而无人能发现他们……他们想回来,回到地界,哪怕这里受苦受难,哪怕一生忙碌无为,哪怕再来一次也只能落个石碑几行草草而过,哪怕最终仍是没有人能记下他们……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摒弃杂念!”
杂念?这算什么杂念?!这便是人,会饿、会病、会死,会颓丧、会不甘、会遗憾……凭什么他们生来是神,而他们生来是人……不公!这不公!
“……魔……”
人群里,不知是谁念出了这个字。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死寂,只有糠子仍觉得吵。
“阿嬗,救我……救救我……”
糠子并不是会向谁求救的性子,有什么只会咬着牙,默默受着。可现下的糠子不会,他会拿捏阿嬗心软的性子,会把握扶奂还什么都没告诉阿嬗的机会,将他所认定的不公,拖入他所深陷的泥沼。
“阿嬗,别去!”
阿嬗,别去!
而在这座塔里,能想着阻止阿嬗步入泥沼的,或只有扶奂和尉迟皞了。
可阿嬗还是抬起了手,学着扶奂和筑高,将自身的仙力渡入糠子的身体里。
随后,缠着糠子的黑雾发疯似地顺着阿嬗的仙力,也缠上了阿嬗。
越缠越多,越缠越疯,连两位上神都不得轻易靠近。
黑雾之中,只剩下阿嬗和糠子。
一如当年。
“糠子,我知道是你。”
身前的糠子忽而一笑,却非当年。
他后悔了。
在千余年前死掉的那一刻,他后悔了。
他后悔当年怎么能放阿嬗走,后悔怎么能让阿嬗活到而今。
这些年,他藏在鬼魇里,一直呆在阿嬗身边。可阿嬗看不见他,他也干预不了阿嬗的决意。他看着阿嬗酗酒度日,看着阿嬗受那些苟延残喘的神的气,看着阿嬗身边多了只狐狸……看着阿嬗的日子越来越开心,看着阿嬗对曾经的年月越来越不在意,他便越来越悔、越来越怨……
“阿嬗,你来救我啦~”
“别装了。”
十六七岁的糠子瘦巴巴的,脸是脏的,衣裳是破的,因常年少有进食,反而要比他小上两岁的尤或还要矮小些。这样的糠子就算笑得邪魅,也忍不住会令看到的谁生出一丝怜悯来。
“哦,对,阿嬗不是来救我的,是来救扶奂的。阿嬗,你看,”糠子的手,指向了还站在外面的扶奂,“你的扶奂师尊,我一直有好好照料,未曾亏待。平日,只让他在四方宅呆着,他若想去哪里走走,便让他去哪里走走。说起来,他倒是好伺候,很少离开四方宅,最远只去过前山,也不想见谁,大多时候就安安静静地在客堂坐着。阿嬗,如今你有了新的狐狸,不如趁此机会,留在这儿,陪陪扶奂,也陪陪我,好不好?”
“卑鄙小人,谁要陪你?!呸!”
尉迟皞本站在阿嬗身后,可这会儿骂得正愤愤,身子往前倾了倾,阿嬗以为他要上前干架,抬手要抓住他的袖子拦下。
袖子没抓着,抓着的是手掌。
尉迟皞的手本就比阿嬗的大。现下这么一抓,纤细的手指附在尉迟皞的手心上,绛红的鬼结绳缠在各自的无名指上,几分炙热。
尉迟皞下意识地握上阿嬗的手,紧紧地攥着,激动道:“阿嬗!阿嬗你能看见我啦?”
糠子不紧不慢地替阿嬗答道:“我若要让阿嬗看见你,阿嬗自然就能看见你;我若要让阿嬗看不见你,阿嬗只会是以前那个懵懂的小阿嬗。”
“糠子,”阿嬗看着糠子,微怒道,“将扶奂还来!”
糠子猛地笑开,像是听着了什么笑话。
“阿嬗还没想起来。不着急,等阿嬗想起来了,阿嬗再决意,这扶奂,是救,还是不救。不过啊,救不救都不重要,毕竟外面那天还是地,终究,都是属于这座九重塔的。”
“……什么意思?”
糠子又笑了笑,乖巧地,却道:“时辰差不多了,扶奂该等急了~”
鬼魇朝着阿嬗和尉迟皞袭去,将他们硬生生分开。捆着两手相握的红绸失了灵,长吟久唤不出,直到没入黑雾,互不得见。
熟悉的哀叫,熟悉的撕抓……阿嬗恍惚觉得,在比千年更久、更早的年月中,她也遭受过这般苦厄。
更甚,更瘆……或许,真的是她忘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