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山明盘腿坐在露天的高台上，望着妖城一片灯火。自山谷爬上两侧山腰的瓦顶鳞次栉比，檐上积了雪，檐下挂着一排排红灯笼。时不时有炮竹升空，就听见远远一声响动，此起彼伏。

直到炮竹声渐歇，他才悠悠叹了口气。垂下眼皮看向西苑那一簇灯火。

少年似火一样吸引着那只狐狸，而那只从未经过情事的狐狸禁不住撩拨，不过一个月的陪伴就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近。

而他近两百年的陪伴，却无声无息地沉进了岁月里。

或许他可以再等上百年，那少年也终将化作尘土，山间无岁月，日月更替，朝代更迭，最终陪在狐狸身边的还会是他。

可那灯火直直地灼烧着他的眼睛。他被冻僵的身体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发冷下去，胸中的火却在一寸一寸燃尽他的肺腑。

岁月长河里的眨眼一瞬就足以烧断他好不容易寻得的平静。

霍然，一个渺小卑微的人类，他凭什么！

狐狸离开时，霍然还拉着他的袖子黏黏糊糊地央求：“你给我安排点事做吧，我在这儿又不能出门，都快闲出病来了。”

狐狸一把拽开袖子，“我又没拘着你，想出去随时可以出去。”

霍然苦笑，“别呀，我出了宫还能进来吗？”

狐狸笑得得意，“你当我这是什么地方？想出就出想进就进？”

霍然苦着脸，狐狸轻蔑道：“你自己心里有鬼舍不得走，怪得着我？”

霍然闻言微微一愣，略显局促地站直了身子，随即反应过来，狐狸应当是指自己求他庇护堰城的事。

“哦，是……”他低头一笑，颇有些做贼心虚。

三日后，霍然的差事下来了——随车侍卫。

霍然心说这狐狸还需要随车？他出门吗？

还真出，初五就吩咐下来了，宫里上上下下的收拾，初七便装好了车，准备动身。

霍然提着自己的小包袱，跟上了妖王整整十二辆车的队伍。百余侍卫亲随，骑着妖兽随行。

霍然本来要骑马，却被妖王叫到车上赶车。

车上本来有个身高九尺的大哥坐在车轿前，一身肌肉横生，堵了半扇车门，霍然八尺身高坐过去，瞬间娇小了起来。

大哥冲他一笑，“你坐车上，要不你跟不上。”

大哥说的果然没错，这一支队伍并不是以常物的速度行进，周围景物变幻迅速，似是缩地千里，一座山倏然而过。

霍然坐在车上极力控制自己不要吐出来，中途休息时却再也克制不住，钻进林子里吐了个干净。

花葶给他递了水，“你已经很厉害了，我以为你要晕死过去呢。”

霍然漱了口，平复下来，脸上已经没了血色。

他这才有精力去观察这一队人。除了一百名衣着相近的侍卫，队伍里还有柳山明，以及几个和柳山明并排前行的妖怪。两个相貌平平中年模样的男子，还有一个身材健美，穿着红衣银甲的女子。

“那三个是什么人？”霍然小声问花葶。

花葶歪头瞅了一眼，小声答道：“军师大人身边那三个？那是妖王军中三个统帅，那两个男的，左边是高琼将军，右边是朔月将军，那名女子是总帅花戎将军。”

“女子做总帅？”

花葶点头，“女子怎么了？花戎将军是青鸾后裔，强悍无匹。在妖中强者为尊，不似你们人类，总是看不起女子……”

霍然不好意思地拱了拱手，致歉道：“是我狭隘了。”

正说着话，天上传来一声长啸，一只通体雪白的飞鸟盘旋在营地之上，落在了妖王车前。刚一落地就化作了身穿羽衣的少女。

少女不似其他侍女盘着高高的发髻，她束着发，盘发处几支翎羽覆到鬓边，无甚装饰，却更显得五官深邃，干练俏丽。

少女单膝点地。妖王从车里出来，听她汇报了路况，点头吩咐她去休息。

少女躬身，随即起身化鸟，长长尾羽姿态优美，翩翩展翅飞过众人眼前，最终落在了花戎肩头。

花葶微微张着嘴仰望她飞过，不等霍然问起就喃喃答道：“那是凌寒，白鹭山上的白鹭鸟，她可真漂亮。”

“的确漂亮。”霍然深以为然，随即一皱眉，“白鹭不是候鸟吗？怎么冬天还在白鹭山。”

花葶攥紧两只小拳头，愤愤道：“她已修炼成妖，早就不受寒暑限制！你可真没眼力见！”说完兔子跺脚，转头走开不理他了。

霍然闭了嘴，连胆小怕事的花葶也敢挥拳捍卫，可见这凌寒是她极崇拜之人。

霍然尽量保持着与身边妖怪一致的步调，不让自己显得特殊，他要留在这儿，就不能一直做个异类。

身边赶车的大哥对他印象不错，一个实诚小孩儿，眼神干净，总是精力十足。

两人从第二日开始就熟络起来，赶车乏味，大哥时不时就找他说话，霍然实在难受，撑着和他聊两句。

正说着话，身后车轿的门突然被打开，指着霍然，“你！进来！吵死了！”

那赶车的大哥正襟危坐，霍然看了看他，替他倒霉。妖王的车轿很大，前后四头妖兽才能拉动，木板又厚，也不知怎么就吵到他了。

霍然进了车轿内，里边摆着案榻，铺着软衾，茶水糕点，炭炉熏香一应俱全。

妖王一身银灰色锦缎长袍，倚在靠枕上闭目养神，霍然跪坐在榻边不敢说话。

车内熏香十分清淡，霍然坐了一会儿，便觉得头脑清明了不少，不用看那飞驰的景物，胸口堵着的一口气终于顺了下去。

他有些自作多情地想，也许妖王大人是怕他难受才将他叫进来的？

霍然瞬间感觉脸皮又厚了许多，一扶胸口猛咳两声就倒下了。

妖王被惊动，睁眼看他。见他面色铁青倒在榻边，赶紧上前查看。“你……你这是怎么了？”

霍然睁眼，眼里蒙了层雾气，“霍然有负妖王大人信任，实在没用……”

妖王抬手打在了他脸上，“少给我装模作样！”

霍然嘿嘿一笑，这闹着玩似的一巴掌没什么杀伤力，却叫霍然顺杆爬了上来。

“我是真难受，你摸我这手都冰凉，背着人吐了好几回，饭都没吃下去一口。”

“我才不摸。”妖王大人甩开他的手坐了回去，却还是没狠下心，“你上来，吃点东西。”

霍然立马爬起来，掸了掸衣服就坐到了榻上，就着榻桌吃起了糕点。

他是真饿了！能吃出个人样儿来已经不错了。教养这东西他收放自如，原来在家里和在军营里他吃饭就俩样儿。

狐狸看着他好笑，“怎么就没饿死你？我就说你没用，你偏不听，非要留下来遭罪。”

霍然摇头，“我不走，我走了谁心疼我？”

“谁心疼你了？”妖王急声驳他，推了把桌子。

霍然早就不怕他拍桌子了，若无其事道：“花葶啊，花葶这姑娘人真好，还给我送水。”

妖王倚回靠枕上，盯了他一会儿才哼笑了一声，“怪不得，你死活不肯回去，合着是看上了我的侍女，小兔子是漂亮，不过她嫁不嫁人我说了算。”

霍然心中好笑，双眼放光，喜道：“这不正好？您就做主了！”

妖王回手拽出了搭胳膊的靠枕砸了过去！

“好你个小子，还真觊觎我的侍女！想都不要想！”

霍然抬起胳膊挡住砸来的枕头，妖王不依，又挑着地方砸了好几下。

他越砸霍然笑得越欢，最后干脆放弃挣扎直接躺在榻上任他砸。

妖王停了手，“你笑什么？你乐意挨打我也不会同意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霍然渐渐止住笑，直勾勾看着他，一把抓住了狐狸脚腕。

狐狸最怕被人抓住四只爪子，那是他保命的武器！一惊之下，忙去撤腿，却被人死死攥住。

霍然手里的脚腕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大胆！”狐狸一伸手，露出尖锐的爪子，连牙都呲了出来。

霍然撑着没撒手，心跳如雷。

一只利爪瞬间扑到了霍然面门上，霍然眨了下眼，心都跟着颤了一下，却见那只爪子硬生生停在了他眼前。

妖王生生克制住了本能，没有伤他。

霍然握住眼前那只妖爪，缓缓按在了自己心口上。

“我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想疯心了，想吃那口最好的。”

狐狸胸口起伏，刚刚运功的劲儿还没过去，牙都没收回去，就被霍然整懵了。

霍然爬起来，蜷起他的腿，将那只细瘦的脚腕放回狐狸身侧。

霍然看着他的尖牙，他原以为自己会害怕，这不要命的一试，既是试狐狸，也是试自己。

可此时看着这长着尖牙的狐狸，霍然竟心生欢喜，觉得可爱。伸手想要碰一碰他的脸，狐狸歪头一躲，回过神来，收回了爪子和尖牙。

“你就那么看好花葶？”狐狸问道，略泄出了几分不服气。

霍然哭笑不得，一鼓作气的勇气全被他这乱拳打散，心想还不到时候。拿起枕头递给他，无奈道：“没有那个倒霉蛋的事，我不喜欢花葶。”

狐狸听说自己侍女保住了，这才放下心来，心头得意，点点头道：“算你有自知之明。”

霍然淡淡一笑，心说我可真没有。

这狐狸是个晚熟的，火候不足，连自己的心都懵懂看不清，霍然得小火慢炖，这一根筋总有熟软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