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房内的温暖终究是短暂的。
苏清月估算着时间,待身上衣物烘得七八分干,不再滴水,便果断地熄灭了灶膛内的余火,并用杂物仔细掩盖了使用过的痕迹。她不能在此久留,方才那两个丫鬟虽被暂时唬住,但难保不会回去后向主子嚼舌根,她必须尽快回到那个破败的“揽月轩”,在自己的地盘上,才能稍作喘息,思考下一步。
推开破旧的木门,凛冽的寒风再次扑面而来,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天色比之前更加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似乎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雪。
她拢了拢依旧有些潮湿的衣襟,凭着原主模糊的记忆,选择了一条最偏僻、最少人行走的小径,朝着相府最西北角的揽月轩走去。
一路行来,亭台楼阁,雕梁画栋,无不彰显着丞相府的富贵与权势。然而这繁华盛景,与原主记忆中的冰冷和此刻她身上的寒意交织在一起,只让她觉得讽刺。经过一片梅林时,枝头凌寒绽放的红梅傲立雪中,色泽灼目,幽香暗浮,与她此刻狼狈却挺直的背影奇异般地融合。
有几个端着物件的粗使婆子和小丫鬟从远处经过,看到她时,无不露出惊诧的神色,随即便是交头接耳,指指点点。目光中有好奇,有怜悯,但更多的是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和隐约的鄙夷。
苏清月目不斜视,仿佛没有看见那些目光,也没有听见那些窃窃私语。她只是加快脚步,脊梁挺得笔直,如同那雪中寒梅,虽经风雪摧折,却自有风骨。
终于,在一处几乎要被荒草淹没的月亮门后,她看到了记忆中的那座小院——揽月轩。
说是轩,其实不过是几间低矮的旧屋,墙皮有些剥落,院门上的漆色也早已斑驳。院子里冷冷清清,只有一株枯瘦的老槐树,在寒风中抖动着光秃秃的枝桠。与相府其他地方的精致奢华相比,这里简直像是被遗忘的角落。
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院门,走了进去。
院子里,一个穿着打补丁棉袄、身形瘦小的小丫鬟正拿着比她还高的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石阶上薄薄的积雪。听到开门声,小丫鬟抬起头,露出一张冻得通红的小脸,约莫十二三岁的年纪。
当看清进来的人是苏清月时,小丫鬟先是一愣,随即眼睛猛地瞪大,手里的扫帚“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带着哭腔扑了过来:“小姐!小姐您回来了!呜呜……您吓死青黛了!她们都说您……您失足掉进冰湖里了……奴婢想去寻您,可守门的婆子不让出院门……”
小丫鬟青黛,是原主生母留下的唯一丫鬟,也是这揽月轩里唯一忠心耿耿的人。
看着扑到自己身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小丫头,苏清月冰冷的心湖泛起一丝微澜。她继承了原主的所有记忆和情感,自然知道青黛是这冰冷府邸中,唯一真心对待原主的人。
她伸手,有些生疏地拍了拍青黛单薄的后背,声音放柔了些:“别哭了,我没事。”
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青黛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打量着苏清月,这才发现她浑身湿透,头发凌乱,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也没有血色。“小姐,您浑身都湿透了!快,快进屋!”她慌忙捡起扫帚,拉着苏清月就往屋里走。
正屋内的陈设更是简陋。一张旧木桌,两把椅子,一个掉了漆的衣柜,里间的床榻上的被褥看起来也单薄得很。屋子里虽然收拾得还算干净,却弥漫着一股驱之不散的阴冷潮气,比外面暖和不了多少,角落里的炭盆是冷的,里面只有些许灰烬,连块炭渣都没有。
“炭呢?”苏清月蹙眉问道。记忆里,份例的炭火虽然少且劣质,但总该是有的。
青黛闻言,小脸垮了下来,愤愤不平又带着委屈地说:“前儿个厨房的张嬷嬷来说,这个月的炭火紧张,先紧着夫人和大小姐院里用,咱们院的……咱们院的份例暂且扣下了。”她越说声音越小,显然是习惯了这种克扣。
苏清月眼神一冷。果然,落井下石是常态。
“去烧点热水来,我要擦洗一下。”她没有立刻发作,现在最重要的是恢复体温,防止风寒。
“是,小姐。”青黛连忙应下,跑到小厨房去生火烧水。揽月轩有个独立的小厨房,虽然简陋,但好歹能烧点热水,热一下那些常常是冷掉的剩饭剩菜。
趁着青黛烧水的功夫,苏清月快速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除了冻得厉害,有些虚弱乏力外,并无其他明显外伤。原主这身子骨,倒是比想象中稍微强韧一点,或许是因为常年被冷落,反而锻炼出了一点耐寒的能力。
她走到那个掉漆的衣柜前,打开,里面只有寥寥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裙,料子普通,颜色也素净,甚至有些已经洗得发白。她找出一套相对厚实些的棉布中衣,准备换上。
热水很快烧好,青黛兑了温水,伺候苏清月擦洗身子。当温热的水流拂过冰冷的肌肤时,苏清月才感觉自己真正活了过来。
换上千爽的衣物,又就着热水喝了一碗青黛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味道寡淡的姜汤,苏清月感觉身体里终于有了一丝暖意。她坐在冰冷的床沿,开始冷静地分析眼前的处境。
生存是第一要务。眼下最紧迫的问题是:寒冷和饥饿。
炭火被克扣,饭菜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原主懦弱,身边只有一个同样弱小的小丫鬟,在这捧高踩低的深宅大院里,简直就是待宰的羔羊。
她不能坐以待毙。
“青黛,”苏清月开口,声音恢复了平静,“把我们现在所有的银钱,还有能换钱的东西,都找出来给我看看。”
青黛愣了一下,虽然不明白小姐要做什么,还是依言去翻找。最后,她捧过来一个陈旧的小木匣子。
打开一看,里面只有几块碎银子,加起来恐怕不到二两,还有两支成色很差的银簪子,以及几枚普通的铜钱。这就是原主全部的“财产”了。堂堂丞相府小姐,竟拮据至此。
苏清月拿起那两支银簪,摩挲着上面粗糙的花纹,心中已有计较。靠府里的份例是指望不上了,必须想办法自己弄到银钱,至少要先保证基本的温饱。
正当她思索着该如何悄无声息地换些银钱和炭火回来时,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一道尖利刻薄的女声。
“三小姐可在屋里?夫人传你过去问话呢!”
来了!
苏清月眸光一凛,与青黛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紧张。该来的,终究是躲不过。
她深吸一口气,迅速整理了一下仪容,虽然面色依旧苍白,衣物朴素,但眼神已然恢复了冷静和清明。
“知道了,这就来。”她扬声应道,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慌乱。
她站起身,对吓得脸色发白的青黛低声道:“待在屋里,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出来。”
说完,她挺直脊背,步履沉稳地走出了房门,走向那未知的、必然充满刁难的战场。
院门口,站着两个身材壮实的婆子,以及一个穿着体面、眼神倨傲的大丫鬟,正是嫡母柳氏身边的得意人——金珠。
金珠看到苏清月出来,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见她虽然衣着朴素,面色不佳,但神态间却并无往日的畏缩,反而透着一股说不清的沉静,心中不由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又被不屑取代。
“三小姐,请吧?夫人还等着呢。”金珠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语气里没有半分恭敬。
苏清月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没有理会她的无礼,只是平静地说道:“带路。”
这一眼,竟让金珠莫名地感到一阵压力,仿佛眼前之人不再是那个可以随意拿捏的庶女。她悻悻地收回目光,冷哼一声,转身在前引路。
苏清月跟在后面,走在熟悉的、却又仿佛截然不同的相府路径上。寒风卷起她未干透的发梢,冰冷刺骨,但她心中的火焰,却已悄然点燃。
她知道,面对嫡母的这场问话,绝不会轻松。这将是她在相府立足的,第一场正面交锋。
她握紧了袖中微凉的指尖,眼神却愈发坚定。
梅虽寒,亦能傲雪。她苏清月,绝不会任人揉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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