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黛是在次日午后,揣着一个小布包,偷偷溜回来的。小脸冻得通红,鼻尖也红红的,眼睛却亮得惊人。
“小姐,办成了!”她闩好房门,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做成了大事的兴奋与紧张,将布包小心翼翼地在桌上摊开。
里面是几块大小不一的碎银子,一串铜钱,还有一小包用油纸包着的黑炭,以及另外几个小包——生姜、红糖,甚至还有一小块看起来质地粗糙的深蓝色棉布和一小包棉花。
“两支簪子,那当铺掌柜的压价压得厉害,说是成色不好,工艺也粗糙,只给了这些。”青黛有些愤愤,但随即又雀跃起来,“不过奴婢按您的吩咐,跑了三家小铺子,分开买的炭和东西,没人注意。这布和棉花是最后在一家快要关门的杂货铺买的,便宜!”
苏清月仔细清点了一下,碎银子加起来约有一两半,铜钱有二百文。在这个世界,购买力相当于现代几百块钱,虽然微薄,但已是她们主仆此刻的全部依仗。
“做得很好,青黛。”苏清月真心实意地夸赞道。这小丫头年纪虽小,却机灵忠心,是可造之材。
她将银钱仔细收好,只留下几十个铜钱和那块棉布、棉花。“这些你先收着,以备不时之需。炭要省着用,只在最冷的时候,或者我需要做事时点上一点。这些姜和糖,我们每天喝一点,驱寒。”
“是,小姐!”青黛用力点头,看着小姐有条不紊地安排,只觉得心里莫名地踏实。小姐落水之后,真的不一样了,像是有了主心骨。
有了这点微薄的物资,揽月轩的日子似乎好过了一点点。但真正的危机,往往潜伏在平静之下。
又过了两日,天气愈发寒冷,铅灰色的天空终于飘下了细碎的雪花。青黛开始咳嗽,起初只是偶尔几声,苏清月让她喝了姜糖水,并未太在意。毕竟这小丫头前几日为了她担惊受怕,又冒寒出府,着了凉也是常情。
然而,到了夜里,青黛的咳嗽骤然加剧。那咳嗽声又急又密,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她的小脸憋得通红,额头也滚烫起来。
苏清月被惊醒,披衣起身,摸到青黛额头的温度,心中便是一沉。这绝不是普通的着凉!
她点亮了屋里唯一一盏昏暗的油灯,凑近仔细查看。青黛呼吸急促,鼻翼煽动,喉咙里带着轻微的哮鸣音。
“青黛,张嘴,让我看看你的舌头。”苏清月的声音冷静而沉稳。
青黛昏昏沉沉地依言张嘴,舌质红,苔薄黄。苏清月又拉过她的手腕,三指搭上她的寸关尺。脉象浮紧而数。
风寒袭表,入里化热,邪热壅肺。这是要发展成肺炎的征兆!在这个没有抗生素的时代,小儿(青黛年纪尚小)肺炎极其凶险,若得不到及时有效的治疗,后果不堪设想。
苏清月的心猛地揪紧。炭火和姜糖水,对付普通风寒或许有用,但对眼下这情况,已是杯水车薪。
必须用药!
可深更半夜,她一个不受宠的庶女,如何去请府医?即便请来了,那些惯会看人下菜碟的府医,又岂会尽心为一个丫鬟诊治?开些无关痛痒的方子敷衍了事已是万幸,更大的可能是根本请不动!
怎么办?
苏清月目光扫过这间空空荡荡的屋子,最终落在自己那双纤细却稳定的手上。
只能靠自己了!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医药箱是没有的,但她有知识,有这双手!
“青黛,忍一忍,我会救你。”她低声对意识模糊的青黛说了一句,随即转身,开始在屋内搜寻一切可能利用的东西。
她找出一根未使用过的、最细的绣花针,就着油灯的火焰反复灼烧消毒。没有酒精,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
然后,她坐到床边,回忆着人体经络穴位图。肺经,太渊、尺泽、列缺……这些穴位对宣肺平喘、清热解表有奇效。
她凝神静气,拈起那根细针,对准青黛手腕处的列缺穴,稳稳地刺了下去。手法精准,带着一种与她年龄和处境截然不符的老练。
细针入穴,青黛在昏沉中微微蹙眉,发出一声含糊的呓语。
苏清月指尖微动,运用提插捻转的泻法手法,行针约莫一刻钟。接着,又依次针刺了太渊、尺泽等穴。
行针过程中,她全神贯注,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这不是体力活,却极耗心神。她必须确保万无一失。
半个时辰后,她缓缓起针。再看青黛,虽然依旧昏睡,但呼吸似乎顺畅了一些,那急促的哮鸣音也减弱了些许。
针灸只能缓解症状,治标不治本。还需要汤药!
她走到桌边,就着昏暗的灯光,拿起一支烧剩下的、细小的炭枝,在一块准备用来做棉袜的白色里布上,飞快地写下一张药方:麻黄、杏仁、生石膏、甘草……剂量斟酌再三,力求平和有效,适合青黛的体质和病情。
写完后,她看着这块“药方”布条,眉头紧锁。有了方子,药材又从何而来?相府的药房,绝不是她能去的地方。
目光再次扫过屋内,最终落在墙角那几包她们赖以生存的物资上。那包黑炭,映入了她的眼帘。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心中升起。
天色微亮,雪已停了,地上积了薄薄一层白。相府后门负责采买的一个小管事周婆子,像往常一样,揣着手,缩着脖子,准备出门。
刚走到后门僻静处,一个穿着半旧青色棉袄、身形单薄的身影拦住了她,是揽月轩的三小姐。
周婆子愣了一下,这位三小姐在府里是什么境况,她清楚得很,平日见了她们这些有点实权的下人,都是低着头快步走开的,今日怎会主动拦她?
“周妈妈。”苏清月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虚弱和恳求,“有件事,想劳烦妈妈。”
周婆子下意识就想拒绝,脸上堆起假笑:“三小姐折煞老奴了,有什么事您吩咐便是,只是老奴人微言轻……”
苏清月不等她说完,将一个小布包和一串用细绳穿好的铜钱(约莫五十文)塞进她手里。布包里,是她们仅有的那点黑炭的一半。
周婆子捏了捏布包,感觉到里面的硬块和铜钱的轮廓,到嘴边的推脱话咽了回去,脸上露出一丝惊疑。
“不敢劳妈妈白帮忙。”苏清月低声道,“我身边丫头青黛病得厉害,咳喘不止,这是大夫给开的方子,需得抓两剂药。烦请妈妈出门时,顺路帮我抓来。”她将那块写着药方的布条也递了过去,“剩下的铜钱,妈妈打壶酒喝,驱驱寒。”
周婆子看着手里的炭(虽然劣质,但在这冬日也是硬通货)、铜钱,以及那块写着娟秀字迹的布条,心思活络开来。这位三小姐,似乎和以前不一样了?而且,只是顺路抓个药,就能白得这些好处……
她掂量了一下,脸上假笑真了几分:“三小姐客气了。这点小事,老奴定当办妥。只是……”她压低声音,“这药方……”
“妈妈放心,是外面大夫开的方子,与府内无关。”苏清月立刻保证。
“那就好,那就好。”周婆子将东西揣进怀里,左右看看无人,“三小姐放心,晌午前,老奴定将药送到揽月轩。”
“有劳妈妈。”苏清月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悄然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晨雾与积雪的院落深处。
周婆子看着她的背影,又摸了摸怀里的东西,嘀咕了一句:“怪事……”摇摇头,揣着这份意外的收获,出门去了。
事情比预想的顺利。晌午刚过,周婆子果然悄悄将两包用草纸包好的药材送到了揽月轩,神不知鬼不觉。
苏清月立刻动手,用她们唯一的小药罐,在简陋的小厨房里亲自煎药。药香很快弥漫开来,带着一丝苦涩,却让苏清月的心安定了不少。
她小心地将煎好的药汁喂给青黛。或许是之前的针灸起了作用,或许是药效开始发挥,到了傍晚,青黛的高热终于退了下去,咳嗽也明显减轻,虽然依旧虚弱,但意识已经清醒。
“小姐……”青黛看着守在床边、眼下带着淡淡青影的苏清月,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奴婢……奴婢还以为要死了……”
“傻丫头,有我在,你不会有事。”苏清月用温热的布巾擦去她的眼泪,语气温和却坚定。
她看着青黛逐渐平稳的呼吸,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这次危机,她凭借着自己的医术和一点冒险,总算渡过了。
然而,她也深知,这只是开始。这次是青黛,下次呢?她们主仆二人,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倾覆。
她需要更稳固的立足之本。这次为青黛治病,虽然隐秘,却也让她看到了一条可能的出路——医术,或许不仅能自保,还能成为她在这深宅大院中,撬动命运的支点。
只是,下一次出手,必须更加谨慎,时机也要恰到好处。
窗外,暮色四合,寒意更重。但揽月轩内,因为那一点点炭火和一碗汤药,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暖意,和一份在绝境中悄然滋生的、名为希望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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