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心室里，香烟缭绕，熏迷了眼睛。
他不是做功课最用心的小沙弥，却是最得求签人喜欢的小师父。
“上上签，下月中旬就能遇见良缘。”
“多谢小师父！”末了再加一句，“等成亲那天，一定请小师父喝喜酒！”
他低眉不语，将那支签放回签筒里。
其实是支中签，只不过不想让她伤心罢了。
他总是这样，尽选些好听的话说，所以得人喜欢。
“文念师兄，师父说妄语终会堕入地狱，你不怕吗？”总跟着他的师弟文怯问道。
“她们那样凄凄切切，把希望寄于一支签上，我若说了实话，也许就断了她们最后的念想，如果因我所说实话，她们寻了死，岂不是罪过更大？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也要入地狱的。”
他不按寻常佛法行事，总有自己的一份道理。文怯佩服他，因此更喜欢与他亲近。
他俗家名叫佛念，姓谢，是山下谢员外之子，生母是谢员外的第四个小妾，生他之时难产而亡，谢夫人做主，将他丢在了青山寺的门前，对家里谎称他一出生就死了。
家里没人给他起名字，佛念其实是他自己起的。
佛念，念佛，他以为自己一生只伴青烟，不理红尘，故而起了这么个虔诚的名字。
谢佛念。
一念成佛。
*
三月十五，是青山寺每月一次的大清洗，如同以往，虔诚的弟子执香而来，送钱，送米，送斋菜，帮着打扫佛堂，打扫院子，热热闹闹。
文念依旧呆在静心室里，面前又是一位来求姻缘的女子。
女子看着面熟，以前也来过几次。
“上上签，下月中旬就能遇见良缘。”
“你撒谎！”
他一惊，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女子。
“上个月来你也是这么说的，上上个月来你也是这么说的！”
她一袭红衣，曲着腿坐在蒲团上，面色有些苍白，咬着嘴唇，眼神里带着些恨。
“我一个月只这么一天能来，你何苦要骗我。”她抬起头，死死盯着他的眼。
他又一惊，慌忙低下头。
师父说，女人是粉骷髅，多看一眼就会被取了魂。
阿弥陀佛。
“我要看签！”她站起身来，向他扑过去，要抢他手里的签。
他护着签，不肯让她看。
“女施主，观音庙里，不得无礼。”
“你为什么不让我看！”她有些嗔，疯了一样去扯他的袈裟。
他慌张，从没有女子靠他这样近。
“签只能解，不能看！”他躲闪，可她却不依不饶。
好在这静心室里没有别人，否则被人看见了，定少不得闲言碎语了。
寺庙里也有自己的一片红尘。
“文念，你因何事在此吵闹？”是净莲师父。
那女子闻听声音，浑身一颤，松开他的衣服，急忙溜走了。
而他，衣衫不整，有些狼狈。见师父进来，慌忙乱理了一下，跪在蒲团上。
“师父。”
“刚刚来的是谁？”
“是一个女施主，来求姻缘的。”
净莲师父皱了皱眉，又打量了一下低着头的文念，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没有别人？”
“没有别人了。”
净莲走到案牍旁，取了一支笔，画了一道符，递给文念。
“你把这张符放在身上。”
他接了过来，想打开，却被师父止住了。
“别看。”
“师父，这是什么？”
“没什么，到了时候，你自然知道。”
他默然，尊师命，放入怀里。
*
四月十五，又是大清洗，他仍坐在静心室里，等着她来。
她如期而到，一袭红衣。
可是没能稳稳坐下，便从嘴里喷出一口血。
“你竟害我！”她捂着胸口看着他，嘴角挂着血迹，眼里写着恨与绝望。
“我没有！”他为自己解释，走过去想扶她起来。
“别靠近我，我……我求你！”
他近一步，她退一步，脸色愈发苍白。
苍白如雪。
他停在那里，茫然看着她痛苦地扭曲着身子。
“文念，愣着作什么，快将她拿下！”
净莲师父手持禅杖冲了进来，对着她洒出一把硫磺粉。
“啊！”她惊叫一声，疼得满地打滚，连身影都变得模糊了。
“快把你怀里的符贴扔她身上！”净莲怒声道。
他把手伸进怀里，颤抖着……颤抖着不肯拿出来。
“师父，她已经那样痛苦了。”
“她是千年花妖，此时不除后患无穷！”
硫磺粉的威力快镇不住她了，净莲师父向她伸出禅杖，嘴里默念着什么。
她更痛苦了，已经连喊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就是现在，快！符贴！”
净莲催着他，他无奈，走到她的身边。
“救我，”她乞求地看着他，“求求你，救我……”
文念犹豫了一下，将怀中的符掏出，却揉成一个团，掷出门外。
“文念，你干什么！”净莲瞪大了眼睛。
他不语，抱起已经睁不开眼的女子，穿过一群虔诚的弟子，冲出寺庙，头也不回地朝山下奔去。
*
其实没了那张符，她便已经恢复了，只是没想到他会抱起自己，心内一喜，决定多装一会儿。
他将她放在山脚下的一张石凳子上，转身便要回去。
“你回去了，不会被骂吗？”她坐起来，歪着脑袋看着他。
“小僧无家可归，唯有回去。”他低头，不敢看她。
她觉得有趣，故意走到他的面前，背着手，找他的眼神。
“你放了我，不会后悔吗？我可是花妖。”
“妖也是生命，众生平等。”
“妖不属六道！”她有些恨，“众生从不曾平等过！”
“多行善事，自能进入六道。”他好言劝她。
“呸呸呸，你与我一个妖说什么行善？”她乐，一不小心露出了妖像。
他不经意抬了头，便被困住了。
原来妖并不吓人，反倒有寻常女子没有的媚气。
她是花妖，媚气更浓。
“女施主，以后不要再来了。”
“那可不成。”她伸手扯他的袈裟，“那支签到底是什么，你还没有跟我说实话！”
他不语，也不躲闪，只念佛。
其实那支签就在他怀里，他放在心口，不忍放回签筒。
因为不放回去，她就再也不会抽到了。
*
第三签：【董永遇仙】
临风冒雨去还归，役役劳身似燕儿。
衔得泥来若作垒，到头垒坏复成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