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念仍是要回去的,如他所言,他无家可归,唯有青山寺能供他一小块吃饭睡觉的地方。
那花妖却不肯松开他,紧紧拽着他的袈裟,要他跟她走。
“女施主请放手。”他无奈,轻轻推她的手。肌肤相触,最是动人心弦。花妖被撩起兴趣,妖娆一笑。今日定要吃下他!
“你救了我,我必须要回报你。你们人类说过,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她说着话,同时抚他的脸,这俊俏的小和尚,她第一次来青山寺就注意到了,羞涩不敢看人,一旦说些戏弄话,旋急便能红了脸。有趣极了!
她靠得愈发近了,似是故意要让他尴尬。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文念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想不看她,却怎样也躲不开她的眼。他想不如转身就跑,也好过在这里触犯色戒。
“你快走吧,等会儿师父追来了,我可不定能救你了。”他丢下此话,稍稍用力拽下她的手,转身就走。
却未行几步,双眼便泛迷离,腿一软倒在一片花丛间,没有疼痛,只是浑身无力,晕沉得厉害。
这里何曾有了花?
他尽量抬头,夕阳投下一片余晖,射着他的眼。已是戌时了,寺里该用晚膳了。
他心内渐有些悔,许该听师父的话将她处置了,毕竟是妖,妖岂有善的。
可那时的他实不忍瞧她生不如死的模样,再想她若真是恶妖,早便该将自己害了,何以几次三番前来求签呢?
余晖被袅娜的身影遮住,她背着光,文念看不清她的表情。
“小师父,何必拒绝?是你说的,众生平等,又为何怕跟我走?”
他自然有理,理是师父常说的,人妖有别,女人是粉骷髅,妖女不属六道……云云。可这样的理多伤人心啊!
眼皮渐重,他终倒在软花圃上,沉沉睡去,做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美梦。关于七情六欲的,不能为外人道也。
许过了三生四世,他嗅得浓郁的花香。这花香太过美好,嗅了一次,便忍不住贪婪第二次。
青山寺里只有荷花,荷花没有这样张扬的气味。他常以为世间繁花皆如荷花一般平静温和,觉得挺好,却不想如这样的艳媚之气竟更能让人欲罢不能。
他睁开眼,头顶便是一株白色的花。他自然不曾见过,因此觉得新奇。伸手轻触,铃铛一般的小巧花朵微微一颤,好像被惊到了。
呵。他淡淡一笑,万物皆有灵。
仍不知身在何处,欲要起身四处看看,那白色的花忽然落在地上。才叹凋零,却见它抖了抖,变作一个金钗少女,穿了一身月白纱裙,揪着双丫髻,长得甚为可爱。
两相皆愣,面面相觑,无人言语。
他愣,是因为亲眼见她从一株花变作了一个少女,而她却又在愣什么?沉默终归不是法子,总该有人来打破这份寂静。
“我叫铃兰。”竟是小丫头抢先开了口,好像知道他欲将说话似的。
“我是青山寺的出家人……”
“我知道,你是文念师父。”她嬉笑了一声,然后对着窗外喊道:“姐姐,小师父醒了!”
“此是何处?”他急切地问。
铃兰不回应,掩嘴又是一笑,一蹦一跳离开了。
屋里四处皆是花草,红的黄的蓝的紫的,甚至还有黑色的,世间竟如此多彩,相比之下,总伴青灯古佛,着实有些无趣了。
窗户被纤帘垂蔓遮掩,却似故意一般留出一块缺,他不必走近便能透过窗看见对面。那是一间简陋小屋,屋前长满了杂草,屋里漆黑无光,不知到底还有无人住。
他走到门边,犹豫该不该开门,若不开门,如何得以出去?若开门,又不能肯定门后是什么。
手才放在把手上,门就被从外面拉开了。门沿上长着的勿忘草随之晃悠,文念以为它们也会落在地上变作人形,因而退了几步留了些地方。但是没有。
进来的是她,花妖。她此时未再穿红,换了身水色衣裙,不再显得那样妖媚,淡然如清晨的露水。
原这是她住的地方,原她住在这样雅致的花屋里,若非亲眼见着,谁能晓得妖也会是性情中人。
“文念师父。”她将手搭在腰间,款款作了个揖。
还未曾有人与他这般行礼,他一时不知如何回应,紧张得不行,连手都不知该放在何处。
“文念师父请坐。”她自顾先在窗前的桌边坐下,抬头看着他,莞尔一笑。
他忽而脸发烫,想着该走,却又不愿走,想着要不就留下吧,却又晓得不该留。是留是走,左右徘徊,一时好似心已不是自己的。
“文念师父?”她又唤了一声。
他轻声答应,握了握拳,终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天色渐暗,无边的黑终替代了橘色的夕阳。仿若只是一瞬间的事,一切沉入黑色。
他什么也看不见了,连同满屋的花,连同她的脸。
连同日日夜夜要面对的佛和菩萨。
多么令人迷恋的尘世,就算是黑着,也让人沉醉。
不不不……
文念晃了晃脑袋,双手合十,默默念佛:“南无佛,南无法,南无僧,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其实不必念了,谁都不能救他。
细细碎碎一声翻弄,便有烛光跃然于眼前,驱散了黑暗,他得以再度看见她的脸。
“是我大意了,竟忘了你们人是不能在黑暗里看清东西的。”她歉意一笑,将烛台放在二人中间。
是个莲花状的烛台,面对这个死物,他竟心虚起来。
“饿了吗?”她问。
“不,不饿。”他撒谎。他还是凡人,离西方极乐还有十万八千里,如何会不饿,肚子早就咕咕叫了。
“你撒谎。”她笑着说,“小师父,你其实是不善撒谎的。”
他一惊,俱而不语,心生慌张,疑惑莫非求签几次,她都看出了真相?如此又为何早不拆穿?
她拍了拍手,那个叫铃兰的小丫头应声端来几碟小菜和一碗白饭。都是简单的素菜,木耳青瓜,豆腐芥菜,莴笋香菇……比寺里过年时候的斋菜都要丰盛,她有心了。
“才刚为你做的,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
“多谢,多谢女施主。”他愈发饿了,却仍顾着面子。
“别总喊女施主啦!怪难听的。”她将筷子递给他,“我叫红蘼,许你就叫我红蘼。”
他双手接来筷子,吃菜,心里默念,红蘼……红蘼。
从来心里只装着十方世界佛和菩萨的名号,如今却要撇出一小块给这两个字,有些奇妙的感觉。
红蘼,文念,红蘼,文念……
他窃笑。
“味道可好?”她捧着自己的脸看着他。
“好!好!”他着实饿极了,全然不顾礼仪,狼吞虎咽起来。菜里全带着淡淡花香,铃兰又陆续端来桃花酥,桂花糕,“好吃,好吃的!”
他咽下嘴里的食物,想与她道一声谢,蓦然抬头,忽见她靠得这样近,惶而将身子往后一倾,跌在地上。
“呀!”她亦吓了一跳,急忙蹲下身扶他起来。肢体相触,这是第二次,动人心弦。
“对……对不起,是我太笨拙,没……没曾坐稳。”借着她的力,他从地上爬起来,掸了掸袈裟,扶正了椅子。重新坐好,继续吃。
“小师父可答我一问?”她此番坐在了他的左侧,香气扑鼻。
“女施主请说。”他放下筷子。
“世间情生何处?”
“情生于万物间,燕去归来,惊雷乍起,叶落归根,千山暮雪,皆始于情终于情。”
“人有情吗?”
“人最有情。”
“那小师父动过情吗?”
他听罢,竟笑了一声,如何作答,他没学过,毕竟也从未有人问过。
“未曾,小僧已遁入空门,佛门中人不说红尘情事。”
“哦。”她淡淡一声,眼底掠过一丝凄凉,“幸而我爱的人不是你。”
她说着,眼望向窗外,视线聚集在那座小屋前。文念下意识跟着看过去,那间小屋也点上了蜡烛,于是明白,它是有主人的。
此刻屋里多了一个书生,在窗前的案牍上朗朗读着《论语》,什么“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咳咳,什么“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咳咳,之类之类。
间隙,他喝一口茶,抬头,无意间看向这里。他们视线相交,她蓦而红了脸。
他看在眼里,心忽然一空,原她已有爱的人,如此,又何必来撩自己呢。一桌饭菜,顿时索然无味。
“小师父,我还有一事想问。”既然她无情与自己,还有什么必要继续回答下去。
“女施主请说。”
“他不爱我,是他无情吗?”
他一愣,这样的女子,竟有人会不爱。
“并非无情,不过是你们缘浅罢了。”
“缘浅?那如何能缘深?我爱他,我想他也能爱我!”她殷殷切切,两只手扒着他的胳膊,凝眸看他。
此是第三次,肢体相触,心弦未再浮动,愈发空了,空空荡荡,还有些疼。
其实,这个书生他见过,他知道他叫孟柳寒,因他曾去青山寺求过功名签。彼时是文怯接待他的,他抽到了第十七签,不好不坏。
文怯后来说,他从未见过哪一个书生如他一般渴望功名,他宁愿抛弃一切的一切,只为换取高位重禄。
红蘼竟爱上了他。她爱上他,不会有好结果的。
“师父,你在听吗?”
“啊,我在听。”
“若我想求得与他的美好姻缘,该念什么佛经好呢?”
“天女咒。”他如实说,“善天女可佑修行者克服苦难,修成正果。”
她喜形于色。
“天女咒吗?如何念?念几多遍?”
“每日千遍。”他麻烦铃兰取了纸笔来,执笔写下经文,对折,双手呈递给她。
她未曾接,腼腆一笑。
“我不要。”她说,“我念不来,一来我不怎么虔诚,二来,每日千遍,与我来说太过枯燥了。”
如鲠在喉。
他唯一能为她做的,却被她干脆拒绝了。他将那张写了经文的纸握在手心里,皱了,便成了废物。
如他一般。
“不如……如若小师父平日有闲,可否替我念一念?不需千遍,十遍便可。”
“好。”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应下她。
“多谢小师父!”她起身作揖,脸上一扫忧郁,堆上笑,原本就艳若桃李的面容因此更生俊俏。
他微微点头,当做回礼。
他是小沙弥,念经与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又来是为了她,他想见她能够幸福。
对面的书生仍在念书,“子不语怪力乱神”,“子不语怪力乱神”,咳咳……
红蘼听得迷醉,忽就起了兴趣,问:“他念的是什么意思?”
他稍显为难,故作深沉,摆了摆手:“没什么,是你我俗人皆不懂的。吃菜吃菜。”吞一只小蘑菇,咀嚼,时下竟味同嚼蜡。
此生第一次生恨,恨当初谢夫人为什么要将他送到青山寺,若他仍在谢家,如今肯定也是个书生。
“小师父,你好像有些不开心,是不喜欢这素斋的口味吗?”
“不不不……”他急忙多吃了两口,“喜欢,喜欢得很!”
“你若是喜欢,我天天做给你吃。”她献着殷勤。
“不……不必麻烦了。”此次辞别,他日后就不会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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