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莲微微颤了颤嘴角,默然躲开。
他在无助念佛的同时,便认清了自己已经衰老的事实。他原以为今日会死在这个半妖半人的手中,他原已不对这个伪善的世界报以希望。
但这个贸然出现的身影将他唤醒了。
是凰羽。
净莲只听声音便能认出他,谁叫他是看着他从一颗小树苗修炼成人的呢!
只是他心内奇怪,自己怎么愿意信他了?
他本是最恨妖,尤是恨这只曾经当着他的面,血染青山寺的妖。
凰羽伸手将佝偻的老师父挡在身后,如一夜长大的少年,小心翼翼护着自己的老父亲。
他的另一只手上紧握着一柄凤凰大刀,刀身殷红如血。刀尖点地,划出一道细长的痕迹。一双赤红的眼里,聚着灼灼的目光。
他真的叫人心安,有他在,一切似乎都没那么可怕了。
净莲低头退到一边,手捻佛珠,潜心念着佛经。
红蘼看见了他,悬了一整夜的心也缓缓落下了。
凰羽火红的头发正滴着水,身上的衣服也被泥水染得腌臜。他还少有这样不修边幅的时候,看着叫人新鲜。
“凰羽,你这是怎么了?”红蘼问道。
“闻得妖气,知道你深陷危险,便急着过来,不曾来及打扮。”顿了顿,他柔声问道,“红蘼,我找了你好久了,你怎可与一只半妖共处一室?你知道他有多危险?”
“我知道。”她低下头,咬唇嗫嚅,“可是、可是他毕竟是我的夫君,我是他的妻子,我不可丢下他不管。”
“胡说!他哪里你是你的夫君,姻缘之事,岂是儿戏?”
“不是儿戏,我跟他喝过交杯酒了!”红蘼急切地解释道,“我知道的,喝过交杯酒就算是夫妻了,就要生在一起死在一起!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我决不能离开他!”
凰羽盯着她一双天真的眼睛,半晌无言。
真是可笑,活了千年的花妖,竟信了人间的荒唐言。
如果一杯酒,就能拴住人心,那何来那么多叫人痛心入骨,肝肠寸断的悲情。
什么交杯酒,什么山海盟,都是骗人的把戏罢了。三言两语骗得一个少女的心,何乐而不为呢?
“他与你喝了交杯酒?”凰羽沉声问道。
“嗯,喝了,喝了好几杯。”
“还有呢?他还对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他还与我起了誓,是对着那土地老头起的誓,说他要是对我变了心就不得好死!那土地小老头能作证!”
“然后呢?”
“然后?”红蘼想了想,忽地想起什么,却连忙低下头,轻咬嘴唇说,“没了。”
“真的没了?”凰羽冷瞥着她。
“真的没了!再然后他就变成了这样!”
“……”
凰羽不再多问,他深吸一口气,忽地青筋暴怒,然后握紧刀柄,提起刀往孟柳寒走去。
*
孟柳寒体内的妖气,是来自红蘼的,融进他冷情的血里,将他变作了比五毒更毒的半妖。
但他依旧不会是凰羽的对手。凰羽潜心修心千年,怎会怕他一只不成气候的半妖。他杀他易如反掌,不过是不想伤害红蘼的心,所以克制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他走到孟柳寒面前,未等他发起进攻,便先一步挟制住他。他手握着他的脖颈,本想直接一刀了结了他的性命,余光却看见了红蘼对自己带着恨意的眼神。
低头轻叹一声,扭转大刀,用刀背狠狠打在他的扶突穴上,想先将他打晕,再另做打算。
凰羽只在古书上读过半妖的可怕,总觉得一切不过是无稽之谈,故而未料孟柳寒比他所想的要顽强。
孟柳寒并没有倒下,只是垂下了头。
只一瞬间,他又猛地抬起头,瞪着凶恶的双眼,龇出一嘴挂着血肉的獠牙,朝着凰羽扑过去,想咬断他的喉咙。
凰羽未曾防备,始料不及,当下只顾自保,举到向他砍去。
孟柳寒恰好躲开,又趁着凰羽恍惚之际,将他狠狠扑倒在地,占了上风。
凰羽被他压制,无法挥刀。好在挣扎一番,慌乱中一脚踹中了他的心口,又死死掐住他的脖子,令他不能呼吸。
孟柳寒捂住心口,晃晃悠悠站起身,后退了两步,猛地吐出一口黑血,最终摊到在地。
凰羽不敢怠慢,起身提着刀站在已经昏迷的孟柳寒身边,举起刀对着他落下。
刀尖离他的脖颈只那么三寸,唬的红蘼一惊,跌跌撞撞跑过去扑在孟柳寒身上,抱着他直往后躲,离那刀能多远有多远。
“凰羽,你打晕了他就罢了,为何还要杀他!”
“不杀他,等着他醒了来害你吗!”
“不,他不会害我的!他与我起过誓,鸾凤和鸣,比翼连枝,矢志不渝!这是他说的,所以他不会害我!”
凰羽听罢,禁不住冷笑一声,轻声道:“红蘼,你真是天真。这种人说的话你也信,他要真如你所说的那样,一心对你好,那即便变成了妖,也绝不会伤你半分。可你好好想想,他与你在一起时,对你真的好吗?”
红蘼沉默片晌,咬着牙说:“无论如何,你不许杀他!”她说话已没了底气,却仍故作姿态。但她也不是故意要气他的,她不过是顺从着认知说出这句话的。
他给了自己定情物,他们又一起喝了合欢酒,便是夫妻无疑了。听闻人间的女子,一生只能跟一个人,所以他若是死了,自己岂不是就要守寡一生?她还年轻,她不想一个人孤独终老一辈子。
“你先出去,我不杀他,我答应你。”凰羽淡淡道,然后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低头细细擦着刀身上。
“你在骗我,但凡我出去,你就会要他的命!”红蘼咬了咬唇,小声嗫嚅道,“凰羽,你我在一起几百年了,我太了解你了。”
几百年了,她竟也知道他们在一起几百年了!可这几百年里,他对她如何一片痴心,她又知道几分?
他心中忽然无限酸楚,火红的双眸竟渐渐黯淡。他看着眼前紧紧抱着孟柳寒的红蘼,一时陷入迷惘,不知自己修行千年到底为了什么。
*
红蘼看着怀中的人,因为昏迷,孟柳寒渐渐褪去了妖像,又变回了那个俊美清秀的书生模样。
她想起自己初见他时的惊喜与慌张,一双眼不知该躲开还是该再看他一眼。
她那时不懂什么是情窦初开,只想着每天能看见他,只要看见了他,就会很高兴。所以她搬来了他的隔壁,与他做邻居,想方设法接近他。
第一次与他说话,第一次为他送吃食,第一次在他念书的时候,化作一朵小小的花,落在他的书桌旁。
她想起这一切,忍不住笑了。
可一刹那,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小师父的身影,想起他走在开满了花的山坡上,蓦地回首相劝一言:“那个书生,他不会爱你的。”
她的心一惊,猛地睁开眼。
屋里屋外,满地的血肉,以及自己被咬得血肉模糊的手臂,让她稍稍清醒了一些。
似乎,孟柳寒除了给过自己那只玉蝴蝶,还有那几句誓言,再没对自己做过什么。
他嫌弃自己屋前的花,嫌弃自己为他精心做的鲜花饼,嫌弃自己不懂三从四德,不是他理想中的女子。
他总是嫌弃自己,只在成亲那一晚,才突然说了那些好话。
红蘼越想,越觉得心慌。她不愿承认自己已经托付终身的情郎,满心没有一点是爱自己的。
不,这不可能!他是爱自己的,如果不爱,又为什么要与自己成亲呢?人间的姻缘,不都是由爱促成的吗?
“红蘼,放手吧,他会害死你。”凰羽蹲下身,轻言劝道。
“凰羽,你走吧。”红蘼低声道,“我知道自己任性,你不要管我了,我迟早会拖累你。谢你这些年照顾我,如果他真的要害我,我也无奈。若有来生……”
“妖没有来生。”凰羽冷冷打断她的话。
“……”
“妖不入六道轮回,只这一世,你若不知珍惜,一定会后悔的。”他不顾她的反对,强行握住她的手,“跟我走,我带你离开这里。”语气生硬,不容反驳。
“我不走,我要跟着相公。我不走!”红蘼挣脱他的手,仰头怒视着他。
凰羽咬咬牙,恨道:“你醒醒吧!他已经不是原先的孟柳寒了,你再护着他,只会酿成大祸!”
“我不管!”她攥紧腰间的玉蝴蝶,那是他给她的信物,那是他爱她的凭证。
她不信他一点都不爱自己,按她在人间学来的知识来看,他必是深爱着自己。
她信他那一晚的誓言。
她不得不信,她必须信!
她已经没有退路,不知所措。
*
争执之时,孟柳寒已经醒了。清醒之后,他又恢复了妖性。他几乎没有犹豫地,伸出妖爪想要刺进红蘼的心脏。没有他想,只是口渴了,想品尝新鲜的血。
凰羽眼疾手快,将红蘼推到在一旁。
那匕首一般的妖爪,直挺挺刺进了凰羽的心口。他痛苦地紧皱起眉,轻哼一声,却不敢松手,死死压制着孟柳寒。
但受伤的身体,已经无力支撑太久。他很快陷入迷蒙,双手也渐渐失去了力气。
一直躲在门边念经的净莲,见罢此景冲了过来,拿起凰羽落在地上的大刀,刺破了孟柳寒的眉心。
“师父手下留情!”红蘼哀求道。
“我不杀他,但我要带他走。”净莲淡淡地说。然后从胸前取下一颗佛珠,碾碎滴进了他眉心的伤口里。
孟柳寒彻底昏厥了过去,凰羽这才松开他,喘着气仰躺在地。
他的伤口很深,血汩汩顺着他的衣服流了一地。
红蘼从未见过凰羽受伤,她一直以为他那么强,是没有人会让他受伤的。她有些恍惚,爬到他的身边,轻唤道:“凰……凰羽……”
凰羽不语,紧闭着眼睛,气息微弱。
净莲微微蹙眉,在他身边跪下,从怀中掏出一张符点燃,将灰覆在他的伤口上,嘴里轻声念咒。
许久,凰羽睁开了眼。他看了看身边的净莲师父,微微一笑,又看向红蘼。
他伸手摸了摸她惊恐的脸,想起她很小的时候,跟在自己身后喊着哥哥的样子。他喜欢她,所以希望她能幸福,就算不是与自己在一起也没关系,只要她能幸福。
可她那么看得清自己的人,竟被这个凡间的书生骗得晕头转向。
凰羽此刻甚至想,如果红蘼爱的是那个小师父,他到也能放心了。
犹豫许久,他还是说道:“红蘼,你别再执迷不悟了。他根本不爱你!”
红蘼低下头,忽然鼻子发酸,感到无比委屈。她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一切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跟我回玄音洞,我陪你……”
“你走!”她再一次拒绝了他的示好。
凰羽不再坚持,他看了看净莲,心知此处已无危险,便捂着心口起身。
“好,我走,我走……”他自嘲地笑了笑,拎起自己的那口刀,蹒跚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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