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莲在出家百年后,重新顿悟了。
如是我闻,一切有为法,梦幻泡影,不因有恨。
长久,他淡淡一句:“为师知道了。”
文念又等许久,未得他语,便凄凄问道:“那顾将军杀人如麻,城中早已一片哀嚎,如今又杀到了青山寺,害了师兄,我们岂可继续听之任之?”
净莲不予理睬。
文念心下一横,道:“师父,您是得道高僧,自不可做杀人越货之事。而我不同,我修行尚浅,我不怕!”
“你不怕什么?”净莲问。
“我不怕下地狱,我要去杀了他!师父,弟子来此就是与您说一声,待我破了戒,便会自行下山,绝不给您惹事。”他起身欲走。
“站住。”净莲唤道,“先回来,我有话要问你。”
文念重新跪下。
净莲缓缓问道:“为什么想要杀他?”
“他作恶多端,十恶不赦!我杀他,是为众生除害!”
“他杀城中百姓之时,你也起过杀心?”
文念低头,许久轻声道:“未曾。”
“未曾,所以你只因死去的是文空,才想杀他。你心中没有众生,有的只是仇恨。因恨杀人,只会让你更痛苦。”
“可是师父,文空师兄他……”
“等会儿为师会去看看。”
“师父,别去。让弟子去,师兄死得凄惨。”
“人死身灭,黄土一抔,与山川大地相融,何言凄惨。文念,你心不定,因此畏惧。”
文念苦笑,师父句句隽语,可惜自己没大智慧,因此应接不能。
“师父,师兄惨死,我如何能心定。师父,我……”
净莲轻咳一声,打断他的话,低声唤道:“红蘼,你陪文念出去走走。”
小花妖置身事外,贸然听得有人唤她名字,一怔,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啊?你让我陪他?”
净莲不语,默默点了点头,闭眼,重新入定。
*
五月,青山寺的桃花开了。漫山遍野,一片霞云。
依着净莲的吩咐,红蘼赶着文念出门。文念原先不肯,执意跪在静心室里,却见师父已对自己不理不睬,心下担心文空孑然一人无人照料后事,因而只得离开。
走出静心室,红蘼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长久呆在枯燥的静心室里,她早就给闷坏了。
她抬眸看向文念,心内窃喜。那老和尚,不知骨子里买的什么药,竟让自己来陪他,这不是跟把猴子扔进了桃树山里,把小猫儿扔进了鱼塘里一样嘛!
只是文念自顾往前走,并不理睬她。
他与以前不同了。
红蘼不知所以,跟上去,试探着扯住他的衣袖。
喜的是文念竟未曾拒绝。
她偷偷一笑,问:“老师父让我陪你走走,你有什么不愿意的?”
文念听罢驻足,低叹一声,说:“红蘼,我这会儿无心与你玩笑。”
“玩笑?我哪里与你玩笑了,我只是奉了你师父的指令,带你出来走走。既是一起走,难道不该聊聊天?”
一瞬间静默,文念淡淡道:“可我们俩,没什么可聊的。”
红蘼觉察他话中有话,沉了脸,不高兴道:“你我刚认识的时候,我看你话挺多的,怎的如今竟没话与我说了?”
“什么时候的事?”
“你藏了我的签的那日!你跟着我回家,睡了我的床,喝了我的酒,见了我的朋友,然后说了好多话,你都不记得了吗?!”红蘼有些急了。
她未想这个小师父记忆这么差,明明没过多久的事情,居然已然忘记了。
她心有委屈,他的每一句话自己都记得,可他怎的……
良久,他回:“我不记得了。”然后继续往前走。
走得突然,红蘼始料未及,手未曾抓稳,松了他的衣袖。
再追上去想抓住,却被他躲开了。
“女施主,我这会儿有事,没空与你……”
“女施主?你在喊谁?”她冷笑了一声。
文念未做解释,微微点了一下头,又走。
“你站住!我还有话要问!”
不予理睬,继续走。
“就一句,你答了我就放你走!”
依旧。
她眼见他不为所动,心下一颤,拿出当初的娇纵,对着他的背影喊道:“是你先招惹我的,若当初你大大方方给我看了那支签,我又怎会纠缠你不放!”
林间百鸟腾飞,嘈杂一片,都像受惊了一般。
文念终于驻足,只是不肯转身。
他默然握紧了双拳,沉叹一声。
红蘼见罢,心知他被自己拿捏住了,得意一笑。
他是逃不过自己的掌心的,他若是能逃,早在那日就逃走了,何能出现在他的花屋里呢?
她背着手走到他的面前,微微弯腰寻他的目光。
终寻见了,噗嗤一笑,问道:“你是在怕我?”
文念摇了摇头:“不怕。”
她对这个答案满意,于是又问:“那日,在山脚下,你还记得你跟我说过什么吗?”
文念想了想,如实说:“不记得了。”
“唉,竟然不记得了,果然你当时只是信口开河。”脸上难掩失望。
文念听罢倒心起了好奇,问道:“我当时说了什么?”
“你跟我说,妖也是生命,众生平等。”
“哦,那不是信口开河。《普贤行愿品》中有言‘菩萨如是平等饶益一切众生’《大般涅槃经》里也说‘一切众生皆可成佛’,《维摩经》里又说……”
红蘼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好了好了,知道你经书背得熟,别再背了,听得我脑袋疼。”她揉了揉太阳穴。
文念听话地闭上嘴。
红蘼见罢笑道:“我不想知道别人怎么说的,我只想知道小师父你是怎么说的。你说众生平等,这是真的吗?”
“真的,小僧刚刚已经说过了。”
“可你……真的也是这样想的吗?你刚刚明明什么都没说,只是背了一串经文给我。”
“小僧是……”
“你不是!”红蘼打断他的话,恨恨道,“小师父,你并不是那样想的,对吧。你其实也轻视我,你轻视我是个妖,轻视我违背天理,不守规矩,坏了天地法则。你是这样看待我的吧。什么众生平等,不过是那日你想甩开我,所以说的胡话罢了!”
文念面色慌乱,猛地抬起头无所顾忌地看向她,连忙解释道:“不,我没这样想,我从没轻视过你!”
“那你为什么不愿与我说话,为什么要躲着我!”红蘼瞪着眼睛质问道。
“我、我只是……”文念咬唇,轻声说,“小僧遁入空门,自当远离女色。”
“这是什么理由?若你想与我说话,自然有办法,最不济,你可以蓄了头发还俗!到时候我还能带你去秦楼楚馆,好好消遣一番,我请客!”红蘼因逼出了他的心里话,内心高兴,无理取闹起来。
“……”文念不知如何作答。
“你会不会为了我还俗?”她逗他。
“……”
“不回答?不回答我就当你愿意了,我现在就去跟净莲师父说!”说着就走。
文念急忙拽住她的胳膊,面露为难:“别闹,说出的话泼出的水,你开了口,我就不好收了。”
“那你就是不答应?”红蘼气鼓鼓地问。
“……”又是不语。
见他愈发难堪,红蘼也觉得自己有些闹腾了,于是闭上了嘴。
她比之铃兰最好的地方,就是知道分寸。
她自修行成功那一刻起,凰羽便告诉过她,做人最重要的就是知分寸,所言所行,都不可太过放肆,见好就要收。
凰羽的其他话她都没记住,唯独这句,牢记在心。
*
红蘼牵住文念的衣袖,拽着他又往前走了一段路。
有经过的兵对红蘼吹起口哨,文念心中不悦,下意识将她挡在身后。
红蘼窃笑,踮起脚在他耳边说:“人家带着刀呢,真要冲上来,你也打不过。到时候你就先跑,别管我。”
“佛门禁地,岂容他们放肆,大不了我与他们同归于尽。”文念一副大丈夫的姿态,牢牢护着她,直到几个兵无趣离开,才将她放开。
见四下没了人,红蘼眨了眨眼睛,突然神神秘秘地说:“其实真冲上来了,后悔的是他们。”
“杀人者坠入阿鼻地狱,自当后悔万分。”
“我不是说这个,别再说这些我听不懂的话了!”
红蘼忽然觉得,他的身上有孟公子的影子。都喜欢说些晦涩难懂的话,不分场合,怪让人扫兴的。
文念抿了抿嘴,小声说:“好,我不说了。”
红蘼淡淡一笑,不语,低头,伸手解开衣绳,缓缓褪去外衫。
天气闷热,她只一件外衫,脱了,就只剩亵衣了。
文念当即红了脸,赶紧转过身去,嘴里嘀咕道:“红蘼姑娘,你别……”
“看着我!”她娇蛮地命令道。
他自然不会听她的。
于是她伸出手,握着他的肩膀,硬是把他转了过来。
一瞬间,距离那么近,鼻尖挨着鼻尖,唇与唇只差一指。
他心内一惊,想挣脱逃跑,却被她死死把持着。
好在她并无再多无礼的行为,仅此而已。
她看着他的眼,淡淡道:“我大概快死了。”
文念一愣,问:“什么?”
“我呀,大概快死了。”她又重复了一遍,然后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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