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书生气

三天前。

那场雨下得突然,并好像只有一片乌云,飘在孟柳寒的头顶上,只照着他一人淋下。

他小跑着躲进了十里长亭里,忙不迭将书篓子扔在地上,管不得那子曰诗云铺了一地,只顾蹲在地上绞他被积水浸得透湿的衣摆。

他身上穿的这件,是他唯一的刺了绣的长衫。是几年前的春节,帮镇子上那户有钱无才的大财主家写对联,人家随手送的节礼。

孟柳寒为这事,这么多年都不肯再帮人写对联。

因他想不明白,凭什么那些大字不识一斗,书连一本也没读过的人,却能住在宽敞的雕着花的屋子里,左右站满了等着服侍他们的人,随手一拿就是一大锭银子。

他们连书都没读过,他们凭什么能拥有这一切!

他那年在暴风雪中,穿着单薄的棉衣,踩着已经破洞的布鞋,抱着财主夫人送的这件苏绣长衫,沉默孤独地往家走。

身后是财主家放鞭炮的声音,面前是被大雪覆盖,泥泞不堪的路。

他自觉受到了侮辱。

走到半路,想将衣服扔到山野之中。但最后一刻,还是忍住了。

这衣服,看起来值不少钱。虽然财主夫人给了赏钱,但钱这东西,多多益善。能换钱的东西,何必要扔到山间喂狗呢。

他又把它抱在了怀里,回到家小心翼翼地叠好,放进了自己的大箱子里。

几年未曾拿出来了,早已压在了箱底。

昨日忽然想起,拼命翻找,终于找到。

只是被那些没长眼的老鼠咬了几个洞出来,还好破洞在衣摆处,他点了油灯捻了线,缝了一整晚。若不仔细看,也看不出。

他终于有机会穿这件苏绣长衫了,幸好当初没有冲动将它扔掉。

*

孟柳寒要去见京城来的官。

闻听那牛鼻子老道说,那可是个皇帝身边的红人,若是有幸入了他的眼,什么功名利禄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孟柳寒将信将疑听了他的话,所以找出了这件长衫。

总不能穿着一身打了补丁的衣服,去见那种大人物吧!况且,人靠衣装,自己虽说不是什么风流才子,但长相应该还算在人群之上,否则那个傻了吧唧的小花妖,也不会对自己那么痴情。

想起花妖,想起她喊自己相公的模样,他的心口猛地一疼,身子晃了一下,栽在地上。

湿了的长衫沾了地上的灰,他心疼不已,连忙爬起来掸灰,已经无心再去回想那个花妖。

“没想到你还有这样好的衣服。”忽然有声音从头顶传来。

他抬头看去,只见是牛鼻子老道,坐在屋梁上晃着腿,一手拿着葫芦酒,一手拿着鸭腿,又吃又喝,好不自在。

孟柳寒的肚子响了一声,然后他咽了口唾沫。

紫衫道长微微抬眸,将手中的鸭腿抛给他,说:“我没咬过,你放心大胆的吃。”

孟柳寒连连点头:“谢谢道长!”

老道从屋梁上跳下,稳稳落在他的身边,举起酒葫芦在他面前晃了晃,问:“喝酒吗?”

孟柳寒嘴里嚼着肉,含糊不清地说:“没喝过,酒这东西贵,喝了又误事,我有打酒的钱不如去买只烧鸡回家吃。”顿了顿,咽下还没嚼烂的肉,说,“但我连烧鸡也没吃过。”

老道捋着胡须笑道:“一个烧鸡而已,说得这样寒酸,下次我请你吃。”

孟柳寒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问:“道长,你怎么对我这么好?是不是因为花妖已经死了?”

老道瞥了他一眼,啧了啧嘴说:“活得好好的,还跟着净莲上了青山寺,以后想抓她更难了。”又忍不住抱怨道,“净莲那个老和尚,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竟敢带着千年花妖进寺,他果真是老了,当年的事情竟然都忘了。”

孟柳寒一愣,问:“她没死?她不是吸了我的妖气了吗?你不是说服下你给的那个黑色药丸,我体内的妖气就足以能杀了她吗?怎么会没死呢?你那个药丸是不是不行啊!”

“胡说!怎么可能不行,我杀过的妖比你吃过的米都多!”老道瞪他一眼,沉默许久,淡淡地说,“是净莲法力高超,我不及他。他到底是师兄,懂得比我多。”

*

自那年凤凰木屠寺之后,他与净莲分道扬镳。原本的同门师兄弟,一个留在寺里继续修佛,而另一个,则跟随着江湖上的修行之人,习武练功。

紫衫道长性格不羁,不愿接受佛法约束,因此毅然离去。净莲也曾挽留他,说红尘纷扰,不比佛门清净,他们又是修行之人,普济众生才是正道。

他冷笑道:“谁说只有佛门中人才能普济众生?慈悲心宽恕所有人,又该如何惩罚罪恶?宽恕了罪恶,又该如何庇佑善良之人?宽恕所有人,便是害了所有人,佛法虚与委蛇,愚蠢可笑,以为抑制了所有人的**,便能换来世间平祥。可人性本恶,人性本欲,世间永无安宁。”

众生纷呈,善恶相融,唯有杀人才是唯一正道。

他杀了很多妖,也杀了很多人。他向来以为,作恶之人,不可久活于世,否则便无人向善。

他一度是朝廷的通缉犯,悬赏金额够一家人吃一辈子饱饭,但他依旧没有收手。

盖头换面,自毁容貌,继续着他的济世之道。

净莲师兄他,何以能比的过自己?他这几百年里,救过几个人?所谓普济众生,只是说起来好听罢了,骗骗那些同样没本事的信徒,换来点善款吃香喝辣。

紫衫道人一直心有不甘,净莲他凭什么明明什么都没做,只守着摆满了佛像的寺庙,就能得到所有人的尊敬。

而自己,为了惩恶除善,竟沦落为人人喊打的妖道。

恶道就算了,通缉令上居然给自己标上了妖道二字!真是讽刺异常,杀了那么多妖,自己居然也成了妖?

怎么就没人喊净莲叫妖和尚?就因为他窝在青山寺里什么都不做吗?

这些年越想越气,所以他拼了命的想要证明自己没错,是净莲错了!

*

孟柳寒微微皱眉,问:“你不及净莲师父?”

紫衫道人靠在柱子上笑道:“他是师兄,悟性比我高,自然比我要强。学什么都是要看天赋的,你们读书人不也一样?有些人三岁便能识字,七岁便能作诗,有些人七十岁了,也读不完一本书。”

孟柳寒点点头,但依旧面露为难。

苏绣长袍被拧得半干,皱巴巴得拉不平整。孟柳寒心中厌烦,胡乱用手拍了拍。

终还是忍不住发问道:“老道长,你与说的那些,到底有几分可信的?你说只要我找到那个京城的官儿,说几句不着边际的话,下半辈子就吃喝不愁,这是真的还是假的?这么多年来我只听说过学而优则仕,可从没听说过言而优则仕。我这远跑一趟,别最后颗粒无收,还磨破我一双鞋,坏了我一身衣。”

牛鼻子老道虽也是修行中人,但脾气却不怎么好。他拎起酒葫芦重重地砸在他的脑袋上,嫌弃道:“我说的话能有假?你不过读过几本书,居然就敢这样看不起我!你也不想想,要是没我在,你早就一命呜呼见阎王爷去了。还敢在这儿跟我大言不惭!”

孟柳寒虽然志向高远,但人很怂,捂着脑袋后退了两步,低声道:“小生倒不是看不起您,只是这对我来说是大事,不可不谨慎。我为去见那个什么秦大人,特地换了身新衣裳新鞋子,要知道我有三四年没买过新衣裳了,过年都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

“新衣裳新鞋子,听你说一路了!真是烦死人了。”紫衫道人啧了啧嘴,打开酒葫芦猛喝了一口。

他现在越发质疑起自己了。

净莲选了那个叫文念的小和尚做引子,将那花妖拴在身边,随时处置。步步为营,基本上没出过什么差错。

而自己则选了这个呆头呆脑的书生,原以为那花妖为他动了七情六欲,自然也会更轻信他,谁承想事与愿违,不仅几次三番失败,还欠了这书生一屁股人情。

难道他连识人的本事都不如净莲?

孟柳寒不以为然,又道:“道长,你骂我,我不生气,我从小被人骂多了,那些人不就是看我无父无母,家境贫寒吗?可是呢,你也别嫌弃我寒酸,世上未见千年富,人间哪有万年贫。我自以为比之他人是个少有的人才,不过是蛟龙困于暗井,骏马未遇伯乐。待我有朝一日,鱼跃龙门,飞黄腾达,何惧当初那些骂名?只怕到时候,他们想来求我都找不着门呢!”

紫衫道人听罢笑问道:“孟公子,老道有些好奇。我与你这一路走来,光听你说高中一事,也有百来次了。我想问问若你果真高中从官了,日后要过怎样的日子?”

“自然是人上人的日子,锦衣玉食,为所欲为。”

“为官者,心向百姓,你过人上人的日子,把好日子都过尽了,你的那些百姓怎么办?”

孟柳寒一愣,冷笑道:“你问我这话,不如问问如今那些当官的。他们若有半点想着百姓,我哪里会凄惨至今?”

“这倒也是。”

“你不曾看见吗?那个姓顾的将军,一个无功之人,不过因袭承了他父亲的官位,就敢撒了野的杀人。你说他爱民了吗?他杀人是为了百姓吗?非也,无非是因为他过上了人上人的日子。”

不想孟柳寒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紫衫道人倒有些佩服他了。

孟柳寒叹了口气,又扯了扯自己的衣摆,淡淡道:“我最初开始读书之时,也以为做官是为了天下百姓,尚书里不是说了吗,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我当时就信了,可日子越过越糟,越过越苦。直到有一天,我饿得快死了,才忽然明白。”

“明白了什么?”

“明白了上层人是踩着下层人的尸体才爬上去的。他们吃的不是五谷杂粮,而是贱民的肉,他们住的屋子不是用木头搭成的,而用的是贱民的骨头。他们爱民如子,用的是棍子,是刀,是刑具!这谁不会?”

“……”

“所以啊,老道长,你也别嫌我这人俗气,说白了,我只是把人家放在心里的话说出来了而已。”

紫衫道长哈哈大笑道:“你说的对,我不嫌你,这年头动荡不安,生存尚成问题,谁又清高呢?还不是为了一口气苟活着呢!”

眼见着雨小了许多,他勾上孟柳寒的背,帮他拎起书篓子往外走:“走走走,见秦大人去,告发了那顾小将军,你自然就是功臣,以后荣华富贵想之不尽,可别忘了分我一杯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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