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度关。
秦世炎闭着眼,听着孟柳寒的长篇大论,直到听见“谋反”二字,才饶有兴趣地睁开眼,伸手拨拉了一下小兵呈上的破书篓子,立刻惊得瞪大了双眼。
书篓子里,层层粗布包裹着的,竟是一颗人头!
未想顾老将军,生前也是盖世无双的英雄,竟生下了这样的逆子。
他扫了一眼堂下匍匐在地的年轻人,便知道他想要什么。
自己已经年过半百,什么人没见过,这种把功名利禄写在脸上的人,他在京城一天要接见十多个。
他将头颅扔回书篓子,有些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道:“可以了,你说的已经够多了。我现在想知道,你口口声声说要效忠于我,那如今我要你杀了顾承松,你愿意去吗?”
孟柳寒一愣,支支吾吾道:“小生、小生乃一介书生,舞刀弄枪之时,着实有些……”
“既然如此,我何必要信你的话?”
“我、我为了国家命运,冒死前来报信,若有半句虚言,必不得好死!”他抬起头,目光坚毅。
事实上,他也不知道顾承松要造反,是真还是假,他只听了牛鼻子老道的片面之词,但还是决心赌一把。
秦世炎又将那颗头颅拎出来,在手上把玩了几下。
最后出于私心,他选择了相信孟柳寒的话。
“你既这样说,我便信你一次,今日你且先做休息,待我明日整装待发,由你带路,去捉拿叛党。”
又叫人快马上京,将此事告知圣上,请求捉拿同党。
孟柳寒听罢,心里不知该喜还是该悲。
他原以为自己简简单单报个信就罢了,未想还要领着他们进城拿人。
两兵相交,必有伤亡,他从未使过刀枪,岂能躲过这一遭?
可事已至此,别无他法,只得硬着头皮应下。
*
孟柳寒这一晚与这些兵躺在一起,一整晚都没睡沉。
大通铺上,几十个人,一个挨着一个,枕着砖头,盖着油腻腻的被子,呼噜声夹杂着呓语声,还有喊娘的哭声。
并没有那么多人真的想要保家卫国,当兵也不过是为了混口饭吃。十多岁的半大孩子,父母养不活了,或是早已没了父母,便会去参军。穿着草鞋饿着肚子走去兵营,报上自己的姓名籍贯,当即便能换来一身体面的新衣裳,和一碗撒了盐的面。
呼哧呼哧灌下肚子,怕面条在肚子里胀开,就忍着渴不敢喝水。趁着这个功夫,换上新衣裳新鞋子,低头看看,也觉得自己是个像模像样的人了。
殊不知吃下这碗面便不得回家了。
命好的半路逃走,寻附近的村子留下,当上门女婿,憋屈一辈子但好歹留了条命。
命短的逃不掉,或被抓回打死,或冲上战场被敌人一刀砍死。横竖都是个死。
所以才在梦里喊娘。
醒的时候喊娘,娘听不见,睡着的时候喊娘,娘就会来了。
娘会拎着一篮子馍馍来看他,看着他吃饱了,又哼起童谣拍着他的身体哄他睡。
睡着睡着忽然惊醒,见四下里没娘,可不就哭了出来吗?
“娘啊、娘啊,我想回家啦——”
有人被哭声吵醒,含糊不清地呵斥道:“狗娘养的,大半夜嚎丧,你娘早死了!”
哭声缓缓止住,只剩呜咽,最后连呜咽也没了。
孟柳寒睡在最边上,面朝着墙,揪心难眠。
今夜竟然在这个哭声里,想起了自己的娘。
他从未见过娘,自然也从未梦见过她。他平素沉浸在子曰诗云里,心被功名利禄填满,未曾有过一次静下来想一想娘。不想此刻,他竟无比希望能梦见她。
一缕月光透过窗户投进屋子,正好照在他的脸上,他仰起头,看着月亮。
这一瞬间,他忽然不知自己在追求什么。
功名利禄,荣华富贵吗?
若有朝一日,他真的得到了这一切,然后呢?
就独自守着这些,直到终老吗?
他觉得,或许自己要有个家,一个人终归是不行的。
然后,他想起了红蘼。
那个花妖,长相自不用说,性格也足够温柔,虽没有母亲教她三从四德,但她在用心学,这也不错。若是选她当自己的妻子,再生几个孩子,自己就有家了。
他竟然想她了。
想回家之时听见有人唤他相公,有孩子蹦蹦跳跳地向他扑来喊他爹,有热腾腾的饭菜,有缝好的新衣。
这一切,他从未感受过,只在帮人家写对联时看见过。
彼时无感,可此刻却无比向往。
他开始后悔了,他不该丢下那个花妖不管的。她喊了自己相公,所以就是自己的人了。
不过听牛鼻子老道说,她还没死呢!等抓了顾承松之后,他要去把她找回来,留在家里做自己的妻子。
想着想着,他便睡着了。
可惜,谁也没来他的梦里。
*
次日,天还未亮,孟柳寒就被人叫醒了。
迷迷糊糊被拴上铁手铐,又被扯到秦世炎的马前。
“前头带路,敢戏耍我们,一刀剜心!”身边一个凶神恶煞的兵举着大刀对他呵斥道。
孟柳寒哪敢不从,连连点头。
他走在队伍的最前面,面前是冉冉升起的红日,身后是一队精锐的兵。
他看着红日笑了出来——人上人的感觉,也许也不过如此吧。众星捧月,人生满是希望。
他开始幻想之后的日子——
他因抓了逆贼顾承松,所以成了朝廷的功臣,皇上宣他进殿,要当面谢他。他在一群大臣的注目中走上大殿,跪下磕头,不动声色地听着皇上如何夸他胆识过人,然后心安理得地接受恩赐。
他在睡觉的时候很少有梦,但是在清醒的时候倒是常常做梦,可以说不在看书的时候,他都在做梦。
人生这样凄苦,只能靠着做梦才能活下去。
从日出走到日落,他的梦渐渐化作了烟雾。
还剩下半日的行程,可是他真的走不动了。
他不过一个羸弱书生,从未走过这么远的路,早已晕倒数次,却次次被冷水泼醒。
在太阳下山之际,他又累晕了。
秦世炎怕他死了没人带路,才许大家就地休息。
孟柳寒直到次日早晨才醒过来,因被铐着手,姿势扭曲,醒来之后浑身疼痛难耐。
秦世炎看在眼里,却不以为然,逼着他往前走。
他于是又撑了半日,才终于走到了青山镇。
*
青山镇已是一片萧条,明明是五月的天,春暖花开之时,却满地落叶,寒风阵阵。两侧的屋子全都封了窗户和门,无人能知里面是否还住着活人。
四下寂静异常,唯有马蹄踩踏着地面的声音,清晰地在巷子里回响。
直到一阵口哨声从远处传来,这片寂静才被打破。
秦世炎拉紧马缰,挥了挥手,便有一小队兵手握着刀,迅速又无声地朝着那个口哨声跑去。
不一会儿,便带着三个慌乱惊恐的兵回来了。
三个穿着兵服的兵,一个胖子,一个独眼,一个癞子。
三个人原本吃饱了,便揉着肚子心满意足地偷偷跑下了山。以为重获了自由,因此忘乎所以了。
眼见着向着自己冲过来的几个人,虽一眼便能看出也是兵,却穿着与自己兄弟不一样的兵服,因此便理所当然的把他们当做敌人。
拿出一直以来的嚣张,抽出刀要对方跪下喊老爷。未料话音未落,刀已被人抽走,连手都给反绞了。
三个人,颤巍巍跪在秦世炎的马前。
赖子见多识广,一眼认出秦世炎身穿的官服不一般,定是京城来的大官,不远万里来这座边陲小镇,应该是来捉拿顾承松的。
想到这里,他眼咕噜一转,匍匐在地,带着哭腔喊道:“大老爷,那顾小将军不是个东西!我们跟着他吃尽了苦!他从顾老将军死后就一直在密谋造反,借着来寻兵符的名头来到这里,实则是与那寺里的老和尚串通合谋,听说已经开始准备刺杀圣上了,连刺客都选好了呢!”
胖子和独眼听罢也机灵了起来,一个赛一个地急着要说话,他说了他也说,各不相让。
三个人的声音夹杂在一起,什么也听不清。
秦世炎轻咳了一声,立刻一个小兵手拿着鞭子走到三人背后,当头一人一鞭子,三个人顿时老实了。
“你先说,”小兵指着胖子说,又瞪向另两人,“你俩闭嘴!”
胖子紧抓住机会,添油加醋道:“那刺客也是青山寺的和尚,名叫文空。说是和尚,实则是顾小将军养的门客。顾小将军上山后,与他聊了一整夜,不让我们任何人靠近,两个人准在说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胖子说着,咽了口唾沫,颇有些得意地看了另两人一眼。
小兵见他不说了,踹了一脚独眼:“该你了,说点不一样的!”
独眼连连点头:“我兄弟三人觉得奇怪,就躲在顾小将军屋子外面听。这一听可不得了勒!顾小将军与那个刺客,商量着下月初五行刺皇上。我兄弟三个听得浑身发抖,连忙跑下山要来告诉大人!”
秦世炎微微抬眼,问道:“那个刺客人呢?”
“被我们杀了!”三个人异口同声地喊道,“我三人惩凶除恶,忠心耿耿,绝不姑息养奸!”
秦世炎听罢并未表态,只冷眼看着他们。
空气如同凝固了。
许久,他沉叹一声,看向立在马边,已经疲累不堪的孟柳寒,淡淡地说:“你,去杀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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