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柳寒不知这话是对他说的,晕晕乎乎还想着等会儿回家了要好好睡一觉。
那边三个人闻听秦世炎的话,哭天喊地地求饶,说自己冤枉,还说自己一心为国却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不可使抱薪者冻毙于风雪,大人需谨慎考虑。
秦世炎只觉得吵,微微皱眉,抽出腰间的刀,扔在孟柳寒面前。
“你,过去杀了他们。”他又冷冷地重复了一遍。
眼见着一把刀挨着额头落下,孟柳寒唬了一跳。他哪里拿过杀人的刀,他连杀鸡用的刀都不敢碰一下。
“大人,我、我不会杀人。”他抬起头,看着高马上的人,顿了顿,竟又补充了一句,“我是个读书人。”
“读书人?”秦世炎冷笑道,“读书人有什么用?”
“读书人读经史子集,学孔孟之道,博古通今,能书济世之文,自然是有用的。”
秦世炎笑了笑,向身边的随从招了招手,便有一把刀递来。他紧握大刀,猛地向孟柳寒挥过去,将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问:“现在呢?我若非要杀你,你又如何用你的济世之文劝我放了你?”
“……”
孟柳寒哪里敢说话,双腿发颤,大脑一片空白。
秦世炎见罢朗声笑道:“所以你们这些文人,空长了一张嘴。你口口声声说要效忠于我,让你杀个人你都不愿意,我留你做何?”
说着抬起手,要杀了他。
奴颜谄媚之人,不多他一个。孟柳寒已带着队伍来到了青山脚下,便已然没什么大用了。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他双膝跪下。
如世人所说的那般,百无一用是书生。满脑子四书五经,可临到丧命之时,却只会求人饶命,口才连对面那三个逃兵都不如。
“你杀还是不杀!”秦世炎怒喝道。
“我、我……”犹豫半晌,想起自己孤苦伶仃受尽屈辱的半辈子,又想起那看不见摸不着的荣华富贵,咬咬牙道,“我杀,我杀!”
不就是杀人吗?有什么难!那些莽汉都会的事,他一定也能做到!
他双手握住面前的刀,晃悠悠站起身,朝着三个人走去。
三个人,仍然在喊着饶命,一遍又一遍说着他们是如何痛下决心杀了那个刺客,如何千辛万苦阻止了一场灾难,说到动容之处,声泪俱下,连自己都信了。
孟柳寒在他们的哭声里,步步走近。
他选了独眼试手,因独眼看起来最瘦弱,又是半个瞎子,想来杀起来会容易一些。
他未敢直视独眼一眼,闭紧双眼,咬牙举起刀来,然后决然落下。
独眼大叫了一声,斜倒在地。
他的肩膀流血了,但未伤及性命。他歪头看了看自己肩头的血,哇呀哇呀地喊了起来。
于是孟柳寒又一刀砍下。
独眼开始大声求饶,声音嘶哑,如被压在案板上的家畜。
再一刀砍下,求饶声听不清了,只剩下哼哼唧唧。
最后又一刀,终于扎进他的心口。
独眼彻底没了声音。
另两人也没了声音,身下一摊黄水,浑身打颤。
孟柳寒耳听四周没了声音,才敢睁开眼。
独眼唯一的眼睛没有闭上,失神的盯着他。
死人的眼神,比活人更叫人生怕。
孟柳寒被他看得脊背发凉,上前踢了一脚他的眼睛,又举起刀狠狠对准这只眼睛扎了下去。
胖子和癞子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他们很害怕,但仍旧不老实。
尤其是癞子,众目睽睽之下居然一心还想着跑。
趁着孟柳寒折磨独眼的尸体的时候,他竟起身转头就跑。
几个兵看见了想去追,却被秦世炎拦住了。
秦世炎只冷冷看着背影单薄的孟柳寒,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
这是一个读书人,还是一个有状元之姿的读书人。可读遍了四书五经那又怎样,当命悬一线的时候,还不是会毫不犹豫的举起刀杀人吗?
朝廷里那些文官,未免也太自视清高了些。他们从不必在战场上厮杀,只凭着一张嘴就能青云直上,还总在皇上面前对武官指指点点,颇有不满。
秦世炎早就受够了那些道貌岸然的文官,他早便想要培养出一个属于自己的文官。
一个既满口子曰诗云,又杀人如麻的文官。
他要让那些文官看看,世间本无善,不过全是伪装,扯去遮羞一般的长衫,露出的是张牙舞爪的恶魔。
他要让皇上知道,他的身边那群指点江山的学士,一个个都是什么东西。
内斗这种事,向来很有意思。他从没输过,他总有办法证明自己。
他没有说话,只由着孟柳寒自己去对付逃跑的癞子。
孟柳寒似是杀红了眼,全没有读书人的胆怯,阔步向前,三两步走到癞子身后。
有了刚刚的经验,他熟练了许多,一刀便结果了他。
再一个转身,砍下了胖子的头。
血,不知不觉将他的全身染红了,他垂下头,看着脚边的三具尸体,手一松丢了刀。
如丢了魂一般,他木木地站在哪里。
队伍重新出发,秦世炎骑着马从他的身边经过,对他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
孟柳寒察觉他的笑,忽觉那看不见摸不着的荣华富贵,开始清晰了起来。
他也低头笑了笑,再抬头,才发现已经又是黄昏了。
晚霞如血,凄冷悲凉。
*
青山寺里,顾承松换上一身盔甲,手握着父亲的那口青龙大刀,带着所有的兵,在大雄宝殿里坐了一整夜。
他如一个入定的老僧一般,一动不动。不同的是,他是睁着眼的。
他不信他看不见的东西。
烛光在风中摇曳,映在他的眼眸里,又将他的影映在墙上,飘忽不定,如一只孤魂野鬼。
傍晚时分,下山探信的小兵回来了,告知他秦大人的队伍已经行至山脚,不知今晚是否上山。
顾承松心知难逃此劫。
他可以从山的另一边离开,可是离开之后又该去哪里。天地之大,何以能容下他一个想当皇帝的将军?与其没骨气的逃亡而死,不如拿出将军的勇气背水一战。
如此,到了地下见到父亲了,也不会抬不起头来。
天有尽头吗?地有尽头吗?
他很小的时候听父亲的朋友说过,海的那一边还有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他后来一直求着父亲带他去海的那一边看看,还独自一人骑着马想去海边坐船离开。但到了晚上,才走了一天的路,他就回头了。
他害怕了。
天已经黑了,而父亲却并未派人来找他,他怕父亲不要他。
所以,他回家了。
此时此刻,他坐在大雄宝殿里,透过窗户看着天空里那一轮血色弯月,想起那个在荒郊野岭勒起马缰,回头寻找父亲的自己,心狠狠地疼了一下。
当年他就应该一直走下去,走到海边,坐上船,去找到大海那一边的世界。如果到了海的那边,他应该会有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生。
而不会像现在一样,被**束缚着,只想追求无边无际的权利。
他有些累了。
杀人杀累了,在党派之争中周旋累了,在无数次失败中累了。
他想倒戈卸甲,找一处远离尘嚣的地方,守着一亩三分地过一辈子。
他什么都不准备带走,只想带走那个小丫头。
他要她陪着自己。
*
夜深了,与他同坐在大殿里的小兵,好些都忍不住打起了瞌睡。顾承松也有些困了,他靠在父亲的大刀上,半阖着眼。
陡然一声凄厉的猫叫声划破寂静,他猛地睁开眼,才发觉面前已站着一个人,手持着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顾小将军,别来无恙。”秦世炎放下刀,在他的面前蹲下,对他微笑,并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待他。
顾承松看见他,竟忘记了反抗。
他由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他面对父亲是无法反抗的。
秦世炎与顾承松的父亲是一辈人,顾承松小的时候,他是顾老将军的手下,彼时为了讨得将军的欢心,他总是把顾承松抱在怀里逗着玩。
顾承松还记得,秦世炎的身上总有檀木的味道,他很喜欢这个味道,所以也喜欢被他抱在怀里。他每次被他抱着的时候,总是紧紧攥着他的衣袖,舍不得离开。
他自己的父亲并不经常抱他,甚至能回想起来的次数,一只手就够数了。所以他喜欢这个姓秦的叔叔,他能从他的身上找到父亲的身影,也能像其他孩子那也肆无忌惮的撒娇。
他说来真是可笑,他敢对秦世炎撒娇,却不敢对父亲撒娇。
昨日傍晚,当他听说前来抓捕他的是秦世炎,他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
多年跟着父亲在官场沉浮,他早已知人心险恶,他也渐渐知道秦世炎从未把自己当过他的孩子,一切的温柔都不过是逢场作戏。
他不必把秦世炎当做什么故人,只可将他当做敌人。
敌人来的时候,只要举起自己的刀砍下。
他心里什么都知道。
可是,当秦世炎真的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时,他还是控制不住的虚怯了。
只因唯有在他面前,自己才能做一个孩子。
“秦伯伯。”他喃喃地喊了一声,像小时候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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