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世炎取了顾承松的首级,放在木匣子里。
其实他无权杀他,按照流程,叛党应被活捉带回,交由刑部审问后再定罪。
只是他太心急也太害怕了。
年过半百,他以为自己已经拥有了一切,便不会再痴心妄想。
可男人的**,如沟壑难平。
试问普天之下,哪个男人不想当皇上?莫说男人,就连女人,也常有做皇上梦的。
顾承松说,兵符就在这座寺庙里。
那么,只要把这座寺庙翻遍,就一定能找到兵符。
他看着满地的尸体,沉声命令道:“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过一个。这座寺庙里的所有人都要审,审到他们说为止。如若不说就杀了,全都杀了。”
口口声声说顾承松罪无可赦,罪大恶极,轮到他了,却也毫不犹豫地把天下苍生抛之脑后。
不过是按上了个清缴逆党的名头,所以滥杀无辜竟显得无与伦比的高尚。
*
因文空被杀,寺庙的小和尚们全都心神不安,聚在僧房里,不敢说话,也不敢睡觉。
平日里觉得枯燥无比的佛经,在惊恐之时,竟成了唯一的慰藉。
都在默声念着,却又怕佛菩萨听不见,于是尝试着发出一点声音。才刚念上一句,便听得前院传来一声尖叫声,登时吓得闭上了嘴。
许久,一个十岁不到的小胖沙弥忽然哭道:“我会死在这里!我怕死,我不要在这里了!呜呜呜……”说着要往外冲。
文念一把拽住他,将他扔回人群里。
小沙弥屁股着地,疼得龇牙咧嘴,哭声更大了。
“师兄,你跟师父说说,让我走吧,我不要当和尚了!”
“你要去哪里?”文念冷语问道。
“我回家去!”
“回家也是死。”另一个师兄说道,“山下已经没有活人了。”
“反正都是死,回家还有肉吃!我娘说炕上热了肉的,我娘送我来的那天说了的!”
说着说着,便说不清了,呜呜咽咽。
他自己也知道娘骗了他,可他就是想回家。谁想呆在这里啊,没肉吃也不让玩,又成日念读不懂的佛经。
小沙弥一哭,其他人跟着也唉声叹气起来,叹着叹着,就也哭了出来。
只剩文念一人,冷着脸坐在哭声里。
原还想继续念经,但根本静不下心来。
窗外,红月笼着大地,竹枝斜横,影影绰绰,带着血腥味的风吹动竹叶,也吹动墙上挂着的宝幡。
风在动,幡在动,他的心也在动。
他盯着宝幡好一会儿,终于再也坐不住了,唰地站了起来,提着衣摆快速往外走。
“师兄,你去哪里!”众人问道。
他冷冷回道:“念佛没用,佛不会来救我们,能救我们的,只有我们自己!”
“佛普度众生,怎会没用?”
“可文空师兄,不就被杀了吗?”他低头,轻叹道,“他日日夜夜虔诚念佛,却落得个尸首不全的下场……你们说念佛有什么用?”
“……”
沉默许久,有人问道:“师兄,你准备怎么办?”
“我要杀人。”他不带感情地说。
“杀人会下地狱!”小沙弥惊呼道。
“我们现在就在地狱!”
他咬着牙,摔门而出。
他真是烦了,做和尚真没用,比书生还不如!
*
文念走得很急,他不像是要去杀人,倒像是去投胎。
闻听投胎的路上,每个人都走得很急。因正逢乱世,好命不常有,若是走得慢了,就选不上好的了。
想来也是无奈,人活一世已是受累,好容易死了却还免不了轮回转世。重活一世,再受一遍生老病死的苦,如此反复,无休无止,如同活在阿鼻地狱。
或许人间本就是一层地狱。
文念满怀着悲痛与恨意,下决心要破了杀戒。此番不管是谁,都不能阻止他去杀人。
他路过观音殿,里面大大小小的佛像已被砸碎,宝幡破损落在地上,沾着血迹。几个受了重伤的兵躲在这里,用宝幡缠着伤口,倚坐在角落里,大口大口喘着气。
文念蓦然出现的身影,吓得他们一跃而起,忘记了自己的伤,忙不迭想往外跑。才挪动两步,断骨的痛便将他们又拉扯回地上,他们只得对着文念的身影哀求饶命。
文念看见他们,已经如石头一般坚硬的心,又软了下来。
面前的兵,他们杀过人吗?如若杀过,自己是否此刻便能义正言辞的了断了他们?可他们不也是苦命人吗?若是家里过得去,谁又愿意来当兵?
命悬一线的营生,也不过是为了能活着。手起而刀落,也不过是为了少受些惩罚。
文念身在佛像的阴影里,定定地看着他们,沉默地听着他们的求饶声。
余光忽地看见斜前方有什么东西在晃动。
侧脸看去,房梁上竟吊着一个残缺的人。
一个兵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哭着回道:“他是我侄子,才十五岁,被砍断了两条腿,半夜堆起佛像爬上去,把自己吊死了!”
另一个兵跟着哭道:“我也想死,可我不能死,家里还有老娘亲!”
紧接着有人哭道:“我老婆年前刚生了胖儿子,我还没见上一眼。”
哭声此起彼伏,在观音殿里回响着。
他在哭声里站了一会儿,问:“顾承松呢?”他不要杀别人,只要杀那个害死师兄的人。
“顾将军已经死了!一箭穿心,血流满地!”有人凄厉回道。
文念一愣,抬头看了看身侧的佛像,默然转身,退出了观音殿。
他的步伐放慢了,因他不知自己该去做什么。
顾承松死了,可寺庙里却未曾恢复安宁,是有人依仗着顾承松的名义,继续着这场杀戮。
地狱空荡荡,恶魔在人间。自己该怎么办?
师父说得对,他要杀人,只是想为文空师兄报仇,而不是在想救人。
他木然地往前走着,漫无目的。
越往前走,凄惨的哭声越大,像无数只鬼爪向他涌来,紧紧缠绕住他。
陡地,眼前闪过一道光。
下一秒,一个拿着匕首的兵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兵面朝月光,他因此得以看清他的整张脸。
他的脸上满是血污,一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里,透着如同野兽一般的凶狠,看不见一丝人的感情。
兵杀红了眼,脑海里除了杀人就已经没有其他想法了。
因秦世炎给了他们念想:杀一个赏银十两,杀十个赏银百两,杀人最多者加官进爵!
在这一刻,所有的兵都成了被**支配的傀儡。
文念连连躲闪,怕被他伤着,也怕伤着他。
他到底不是恶毒的人,杀人这种事,他做不来。
但面前的,早已不是人,而是一个饥饿的野兽。他嘴里念着:“赏银,赏银,还差一个,还差一个!”然后爬上旁边的石山,如饿虎一般临空扑了下来。
文念已被逼近角落,躲闪不能,只得抬起胳膊挡住脸。
但刀并未劈下。
落在他的脸上的,是温热的血,和一丝一缕带着血的肉。
兵死了,而且死无全尸。
碎尸天女散花一般落得满地都是。石山旁的池塘里,水顷刻被染成了红色。
文念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看着淋满全身的血肉,和落在脚边的那把卷了边的刀。
和站在石山后面的,两个尽显妖像的人。
他的身体在发抖,因他由此想起了那一晚,在土地庙前看见的那一幕——
那个被妖扑倒的书生,满身是血向他伸着手求救。他看见了也听见了,却未曾给予回应。
他留妖孽作乱人间,无动于衷。因何?因他心中有欲。
他道妖亦分善恶,并非因他有普度众生的心。
而是因为他的欲,是一个妖。
他因私欲宽恕了她所有罪恶,以众生平等的名义,自私地放过她一次又一次。
师父说:“你说妖亦分善恶,是因为你未曾见过满寺的血和残肢,也未曾听过绝望的嚎哭。”
他如今看见了,也听见了。
他如今开始觉得,师父说得才是对的。
是自己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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