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那日被孟柳寒伤了元气,这些日子凰羽一直躲在玄音洞里疗伤,已许久未来人间。
其实他早在那日转身离开之时,就已下定决心不再回到人间。
红蘼决然将他赶走,他已对红尘无所挂念。
听闻妖也能修行成功。只需蒙住心守住欲,念一千年佛经,便能得到成仙。
他本对成仙没什么兴趣,做妖也能随心所欲不逾矩,何必要苦修千年呢?可当他带着一身伤,狼狈地回到家后,他忽地就想知道,仙家是否也会有求不得的苦恼。
然红蘼的贸然闯入打断了他的修仙之路。
他未曾想过她会来玄音洞,因此当守门的小童领她进来的时候,他竟惊喜地热泪盈眶。
他以为她到底是想明白了,愿舍去那段不切实际的孽缘,与他同生共死。
这是他一手带大的小花妖,他看着她一点点从一朵花长成一个人,所以他也愿意看着她从一个人修炼成仙。然后与他双栖双飞。
他最理想的人生,便是如此。
只是未等他开口,她便先开了口:“凰羽,求你不计前嫌,救他不死!”
他的心骤冷,忽觉前些日子落下的伤口愈发痛了。他捂着心口,紧蹙着眉。
许久才淡声道:“那个书生,已经没救了。你不要再痴心妄想了。”
“不是为了孟公子!”她反驳道,双眸颤栗,“我与孟公子他……我们俩缘分已尽,我已经不再奢望什么。”
“那又是为了谁?”虽他心里已经猜到,但仍不甘心地问。
“是、是青山寺的小师父们。”她竟有些心虚。
小师父们。她倒是措辞谨慎得很。
凰羽轻笑了一声,道:“青山寺连门都不让你进,你管那些和尚做什么?”
红蘼不依不饶:“秦世炎要屠寺,所有人都会死!净莲师父救了我,我岂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在刀下!”
凰羽瞥她一眼,目光定在她的衣领出,露出的一小片黄符上,微叹了一声。
“是为了净莲师父吗?”
“是!”她找到了理由,越发理直气壮。
“如果是为了净莲师父,那我跟你走一趟。”
红蘼很是高兴,因她知道,如今也只有凰羽能助青山寺躲过这一劫。
尽管她知道,凰羽必然会血染青山,可她一点也不在乎了。本性难改,她毕竟是妖,所以并不是很忌讳杀人这件事。
她只要小师父好。
只是她不知道,孟柳寒伤他太重,只短短几日凰羽根本未能康复,此番出山,他是抱着必死的心。
*
石山旁,凰羽扯了一旁的菩提叶擦了擦手。
杀人的时候,血落在了他的手上,他很不喜欢这种污脏的感觉。
月光笼罩着他,他一身红袍艳如炽火,而脸色却苍白如凛冬冰雪。
杀人也是一个体力活,对凡人如此,对妖亦是如此。
他原本就受着伤,才刚又因为发功太急,所以伤了元气,此刻很想坐下来休息一会儿。
可当他认出了那个被他救下的小师父时,顿时妒火烧心。他不愿在他面前认输,当着红蘼的面,他要傲视他,以一个强者的姿态。
因此他硬撑着,假装无事,像原来那样潇洒。
一个修行千年的妖,必然是绝顶潇洒和帅气的。
他跟红蘼站在一起,很般配。如果红蘼的归宿是他,倒也不错。
文念当下竟然这样想。
可下一秒,思绪又被浓烈的血腥味拉扯回现实。
已经碎裂的兵,只剩下一颗头还算完整,半睁着眼睛看着他,微微张开的嘴,像是有未说完的遗言。
他头一次看见这样的惨象,崩溃地质问道:“你杀了他!你为什么杀了他?!”
凰羽抬眸,淡淡道:“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杀人的。”
“你去杀该杀之人,我不管!可你为什么要杀无辜的人!”说话间,他看了一眼红蘼。
红蘼很是心虚地躲在树旁,不敢看他们任何人。
她知道文念讨厌滥杀无辜,所以害怕他洞悉自己的心,知道了凰羽是自己请来的之后,会误会自己与那些泯灭人性的妖一样,是喜欢血腥的人。
她怕他嫌弃自己,所以就算本意是为了救他,也不肯正大光明地说出来。
所以她躲着他。
“无辜的人?”凰羽冷笑一声,“我是不懂你们人间的规矩,可我也知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这件事。他一个杀红了眼的兵,你竟然称他是无辜的人!”
文念摇头:“错的是秦世炎!是顾承松!而不是这些小兵,他们也很无奈……”
不等他说完,凰羽便斥责道:“收起你那颗愚蠢的善心吧!要不是因为红蘼,我才懒得救你。你若心疼这些兵,不如自我了断,割了头颅送他们去换赏银!”
文念无言以对。
凰羽眼见气势上占了上风,更加傲气道:“我谅你也没这个胆子,你们这些和尚,除了念经还会做什么?平日里神气活现,可遇见事儿了,一个个全当了缩头乌龟。”
不让他有反驳的机会,又冷笑道:“文念小师父,我也不指望你能做什么。你只管回去躲着。可你若还当自己是个男人,就给我好好照顾红蘼,待我杀光了那些兵再会回来接她回家。等我回来,若是看见她身上有分毫受伤,我定不饶你!”
说着潇洒转身。
却然后手抵着石山,忍不住吐出一小口血。
是太激动了,忘了自己是随时会死的人,不该这样动气。
算了,倒也不亏,至少没在红蘼面前丢人。
想到这里,他轻笑了一声。
他一个向来不把众生放在眼里的傲气的妖,何以要跟这个小师父斗气?明明自己什么都比他优秀。
他预感自己中邪了。
中了那个小师父的邪。
如果再这样不清醒,自己迟早会死在他的手里。
必须远离他,带着红蘼一起。
要尽快结束这里的事情。
凰羽扶着石山往前走,身体愈发虚弱,全靠唯一的念想支撑着。
忽地,他听身后传来一声冷笑。
“凰羽,是你没种。”文念声音暗哑,带着挑衅说。
凰羽一愣,问:“你说什么?”
文念高声重复道:“我说你没种!”
凰羽金皱起眉,一抹嘴角的血,转身猛地冲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扯住。尖锐的妖爪瞬间刺破他的僧衣,划破了他的肌肤,陷进他的肉里。
凡人的身躯,这样脆弱,稍稍一碰就血流如注。
凰羽眼见着血染红他的僧衣,可却没有一丝想要放过他的意思。他早就想将他撕碎了。
他看着他的一双眸,变得火红,嘴里生出尖锐的獠牙,妖像显现,异常可怖。
“凰羽,你给我放手!”红蘼过来扒着他的胳膊,惊恐地呵斥道,“我请你来,是为了对付那些兵,你不是让你在这里滥杀无辜!”
凰羽并不为所动,对红蘼的斥责不理不睬,利爪紧紧扣着他的肉。
“谁是无辜?”他沉声问道,不等红蘼回答,又厉声道,“谁是无辜!他纵容那些兵,就相当于同伙!你竟说他无辜!红蘼,你一步错步步错,非要等到命悬一线才能醒悟吗?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自取灭亡。我今日一定要杀了他,让你再没指望!”
红蘼吓住了。
几百年来,凰羽从未这样凶过他。她知道他的脾气向来不好,可那是对别人,他对她从没这样过。
红蘼像一个小女孩一样委屈地啜泣起来,她不说话,却仍旧扒着他的胳膊。
僵持着,谁也不肯放手。
文念看了她一眼,淡淡道:“红蘼,你让开。”
“他要杀了你,我不要你死!”
“你让我跟他说完,这样靠得近些,他才能听得清楚。”
话音未落,凰羽已握起拳狠狠挥在他的脸上,将他重重地推压在墙上。
“你说,我听着。”他眯着眼看着他,并伸出手指,沾了他胸前的血,放进嘴里舔食。
妖性在这一刻完全被激发,仅存地理智不知还能坚持多久。
文念却仍旧淡然,冷笑道:“你空长了一张嘴,只会说,你说得比谁都好听。可你又做了多少?你总要我照顾她,命令我威胁我,那是因为你没胆!你知道自己照顾不好她,所以才来求我!日后她若是受伤了,你便能把责任全推到我身上。你爱她,可你什么责任都不愿承担,你是个孬种!”
他不恨孟柳寒,却恨凰羽。
自己遁入空门,无法言说爱意,难道他也不能吗?他明明有那么多机会,能带着红蘼远离那个书生,可偏偏他从未行动过。如若他胆子再大一些,态度再坚决一些,带着红蘼离开这个地狱人间,那么她又怎会遭受这么多痛苦?
凰羽竟许久未言。
他有什么可说的?他确实从未行动过。
可是他也委屈,红蘼几次三番拒绝他,他又能怎样?他想尊敬她,不想让她受委屈,所以顺从她的一切意愿。
就算看见孟柳寒将她伤得体无完肤,他也没胆量说一句“跟我回家”。
眼见着凰羽无话可说,文念轻轻拿开他的手,捂着胸口的伤,走到红蘼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带她往后院走去。
那里有净莲在,净莲能护她。
凰羽沉默许久,红着眼转身离开。
自己答应了红蘼不杀他,难道别人也不能杀他吗?
善恶只在一念之间,何况妖,本就不相信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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