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莲盘腿坐在自己的禅房里,他已经这样坐了七天七夜了。屋外是怎样的地狱人间,他仿佛全然不知。
火光冲天,透过窗照亮他的屋子,将他的影投在墙上,颤动的影如同一个心迷意乱的孤魂。
良久,他微微皱眉,沉声道:“进来吧。”
过了一会儿,门吱吖一声被推开。
红蘼紧攥着双手走进来,但也不敢走太近,只跨进门槛便停住了。她转身关好门,才轻声道:“净莲师父,打扰了。”
净莲本不想因为她的到来打断静修,但随她而来的妖气涌进屋内,逼的他无法呼吸。
他不得不睁开眼看向面前的少女。
一双已经泛黄的浑浊双眼,只一眼便看明白了她刚刚遭遇了什么。
他的身体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师父,符贴不见了。”红蘼主动开口道,声音细小,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
“去找了吗?找到了也会没事。”净莲故作镇定地回道。
“到处找了,都没找到,”顿了顿,心虚地说,“许是找不到了。”
净莲垂下眼,无声地叹了一声。
红蘼背靠着门框,不安地问:“师父,没了符贴我会变成什么样子?”
“你要是好奇,可以自己去照照镜子。”
“很、很可怕吗?”红蘼摸了摸自己的脸。她在来之前,其实有过去找一面镜子照照自己的冲动,但最终还是没有勇气。
她记得净莲当初的警告,自己一旦承纳了孟柳寒的妖气,就会变成十恶不赦的女妖。相由心生,心恶了,容貌自然也就变得丑陋了。
她可是蔷薇花妖,怎可顶着一张丑脸活着?就算死也要死的体面一些!
“师父,我现在的样子,很可怕吗?”她又问了一遍。她知道方丈眼里没有美丑之分,问也是自讨没趣,但当下也没有其他人能回答她。
净莲沉默了一会儿,道:“我的衣柜里,压着一面铜花镜,你取出来自己看看。”
红蘼环视了一圈屋子,只在屋子角落里看见了一口红漆的木箱子。她看了一眼净莲,攥着衣角着往箱子走去。
箱子里没什么东西,只三件泛黄的僧衣,两件海青,一件砖红袈裟,一双僧鞋。
一切都蒙着一层灰,净莲的世界,仿佛没有太多颜色,只这件袈裟,为他染了一点红。
只是这不知已是多久前的宝贝了,虫食鼠咬,留下斑驳痕迹。
红蘼捧着袈裟,伸手抚摸着上面的虫食洞。犹豫片晌,她在柜子里找到一个已经朽烂的针线木盒,从里取出针和一缕红线,在窗边的草蒲团上坐下,借着窗外的火光,穿针引线,仔细缝补着袈裟。
净莲微微抬眼,看向她。
他不言语,却在掐指算卦。
为她算一卦,也为自己算一卦。良久,闭眼长叹一声。
补好所有的破损之处,红蘼站起身,抖开袈裟仔细查看了一番,确保无误后,她淡淡一笑,将袈裟叠好,重新放回木箱子里。
然后她找到了净莲的铜花镜。
端的是一件好宝物。
铜面光滑,用金丝线镶边,背面雕着烈火灼灼,凤凰涅槃。缠着红线的把手下端系着一枚玉佩,一朵花的模样,玲珑小巧。
红蘼拨弄了一下那朵花,笑道:“师父,不想您这里,竟然藏着这样一个好宝贝呢!我还以为佛门禁地,只会有些无趣的东西呢!”
净莲淡淡道:“这不是我的,是凰羽的。”
“……”
“一百多年前,他还扎根在青山寺里,我常会让他住进我的屋子。他注重容貌,因此置办了这些东西。我这里原先还有把他的梳子,只是经年累月,被老鼠啃食,已经破碎。”
未料竟是他的。
听见他的名字,他憔悴的模样,又一次浮现在自己眼前。
她虽不爱他,但她待他如兄。知他是被劫烬剑刺死的,死前定是痛苦万分。她也跟着多了几分疼痛。
“师父,凰羽他……已经死了。”她说出这个事实,心如刀绞。
净莲听罢紧蹙眉头,苍老的身体剧烈颤动,倒向一边。
红蘼连忙上去扶住他。他长叹一声,微微点头表示感谢,又重新盘腿坐好。
凰羽会死,是意料之中的事。他犯下太多杀戒,修为再高,也难逃天规。
只是,净莲早已将他当做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孩子,再怎样十恶不赦,他也还是不舍他的。
他不曾多说什么,因天规难违,也因他也只他罪孽深重。
沉默许久,他问红蘼:“看过自己了吗?”
“看过了。”红蘼小声回道。
“感觉如何?变丑了吗?”
“没有,没什么变化。”
“嗯,所以你也不必太过害怕。邪不压正,你若是心术正,也就没什么可怕的。”
红蘼听罢,蓦地泫然道:“可是师父,我好难受。那些恶鬼就在我的身边,他们片刻不离地跟着我,在我的耳畔蛊惑我。师父,我只是一只妖,妖的心术能有多正呢!我怕我会忍不住,我真的要忍不住了!”
她痛苦地在他面前跪下,凄凄哀求:“师父,师父,救救我,再帮我写张符贴吧!这次我一定不会弄丢了!”
“符贴只那一张有用,再写就不管用了。”顿了顿,净莲抬起眼说,”你既然痛苦,就不必忍了,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师父这话说得容易。人尚且不能随心所欲,更何况妖。”
“人有人伦道德约束,因此不能随心所欲,这样看妖反而更自由些。自由可贵,就尽管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如果我说我想吃人呢?”她苦笑一声,哭道,“我是妖,但我从没吃过人,我甚至没有伤害过任何人。我知道吃人是不对的,可我、我已经控制不住我自己了,没了符贴,我几乎丧失理智,我来找您的路上,一直想吃人,我是咬着自己的胳膊才忍住的。师父,你救救我吧!我好痛苦。”
净莲对她的哭泣无动于衷,淡然听完,竟回道:“你想吃人就吃,没必要这样委屈。”
红蘼愕然,天真地问:“你让我去吃那些兵?因那些兵杀人无数,不是好人?”
“不,他们是不是好人,轮不到你我来断定。”
“那我还能吃谁?”
“你可以吃我。”
屋内寂然。
红蘼叹道:“师父,你在逗我。不想您竟然也会耍弄人。”
“出家人不打诳语。”
净莲说着,从身后抽出一把匕首,对着自己的左臂狠狠刺下,咬着牙剜下一块肉。霎时间血流如注,顺着他的手臂,流到指尖,滴落在地,很快便聚成小小的血泊。
比巴掌小一圈的肉,被放在手心上,血淋淋的。血腥味直冲红蘼的鼻腔,她的双眼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殷红,妖像也不受控制的显露出来。
她几乎要将后槽牙咬碎。
“净莲师父,你疯了!”
净莲将手伸向她,道:“我已年老体衰,肉不会恨好吃。但我是修佛之人,从未吃过荤腥,应该也不会很难吃。你尝尝吧。”
红蘼看着这块刚刚割下的肉,看着血从他的指缝里流下,瞠目结舌。
她吞了口唾沫,后退了两步。
“师父,我先告辞……”
话音未落,只听净莲大喝一声:“站住!吃下去!”
红蘼一惊,浑身颤抖,目光陡地冷冽,龇出獠牙,如同一只凶狠的猛兽。
“过来,吃下去!”净莲命令道。
红蘼得到命令,顿时失去理智地向他扑来,一口咬住了肉。
终于,她吃到人肉了。
肉与牙齿融为一体,狠狠地咀嚼,血腥味溢满口腔。
沧桑老者的肉,口感并没那么细腻,但这是人的肉,这就够了!
咀嚼够了,咽下。登时如同长大了,开窍了,迫不及待地想要吃更多人肉。
净莲看穿了她的心思,沉声说:“你可以吃我。”
红蘼嘴角挂着血,红着眼瞪着他,重重地喘着气。
“只是吃了我,你从此就不许再吃别人了。”净莲将匕首丢到她的脚边,闭上眼,坐禅入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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