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念见到净莲的时候,他是斑驳的。
人怎可用斑驳来形容?
但净莲就是这样的。
他还活着,还保持着入定的姿势——左脚压在右腿上,右脚压在左腿上,双手相交,掌心向上,闭目静坐,无声无息。
只是他的身上,已无一块完好的肌肤。怪物撕咬后留下齿痕,崎岖不平,如沟壑纵横。
血染红了他的灰色僧衣,也染红了他坐下的草蒲团。
尽管如此,他还是活着的。他在听见文念走进屋时,他还能睁开眼。
红蘼确实吃了他,却不曾杀他。
她克制不住吃人的**,却又坚持着无可撼动的理智,所以只用小银牙一点一点啃食着他。
她大抵要比凰羽所想的,要更坚强一些。细细想来,她是迄今为止,唯一真正未曾破杀戒的妖。如文念当初所说的一样,她是一只好妖。如若她不曾成为承纳孟柳寒的妖气的容器,她或许真的能修炼成仙。
净莲承认了,可已经迟了。
他开始疑惑,如果当初自己没有那么执着想要杀她,青山镇是否就不会遭此一劫。
人间种种,看似毫无牵连,细细想来却又因果相融。
如果自己当初选择放了她,文念就不会擅自下山。
如果文念那天呆在寺庙里,红蘼与铃兰也就不会认识他。
如果铃兰不曾认识他,便不会心猿意马,而会顺其自然地嫁给顾承松。
如果顾承松逞心如意娶了铃兰,便不会上山,也不会遇见文空。
如果红蘼不曾认识文念,便会一心一意跟在孟柳寒身边,他或许依旧不会爱上她,但会一直是一个老老实实的读书人。
如果自己没有执着于斩妖除魔,没有与紫衫道人定下赌局,孟柳寒也不会为了镜花水月般的承诺,引秦世炎上山。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原来原来,杀劫的源头竟是自己。
净莲想清了一切,沉寂百年的心重新颤动起来。
了然于胸的几万万本佛经,刹那皆成枉然。
*
“师父。”文念远远地站着,轻唤了一声。他不敢靠他太近,生怕些微震动就会将他已经残损不堪的身体击垮。
净莲不语。他虽未死,但伤势太重,连睁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文念见罢悲痛欲绝,也顾不上许多,找来平日里为百姓医病的箱子,取出针要救他。
净莲的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完好的肌肤,文念每扎下一根针,都鼓足了勇气。他此刻只恨自己医术不精,没有起死回生之术。
良久,净莲的眼皮动了动,深吸一口气,缓缓睁开眼。
“文念,别忙活了。”他轻声道,“你扎的都是错的,我就算没死,也要被疼死了。”
文念听见他的声音,长舒一口气,连忙问道:“师父,是谁把你伤成了这样!”
其实不问他也猜到了,齿痕不是人类所有,而屋子里又留下了阵阵花香。
铃兰和凰羽已死,唯剩的只有红蘼。
只是他不想无端猜忌她,因在他心里,她永远是善的。
但如果果真是她!
果真是她,自己要怎么办才好?
“没谁,是我自己把自己伤成了这样。”
“师父,你不必骗我!你跟我说实话,我帮你报仇!”他气急了。
“又来了,你又想报仇了。”
“师父……”
“是为师自己引诱花妖吃了自己的。”
“……”
“人吃畜肉,妖吃人肉。我们不吃肉,不能让人家也不吃。你会因为百姓吃畜肉,而对他们赶尽杀绝吗?”
“师父,这能一样吗?人、人怎么能被吃呢!”
“人为什么不能被吃呢?众生平等。”
“可是……”文念沉吟一声,淡淡道,“妖不属六道,众生从未平等过。”顿了顿,不甘心地加了一句,“这也是师父您说的。”
净莲应道:“是师父悟性不够,你以后别听我的。”
文念以为他生气了,连忙道:“师父,我不是这个意思。”
净莲沉默,并非因为生气,而是因为没了力气。
他累极了,生命应是已经走到了尽头。
可是还有很多话要说,他必须说完才能死。
屋内沉寂许久。
文念终于忍不住,开口打破了这份寂静。
“师父,这几天,寺里的很多师兄弟都死了。”
“为师知道。”净莲闭着眼淡淡回道。
“可我们明明什么都没做,为什么会遭此厄运?我想不明白。”
“生死有命。”
“不是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吗?”
“善与恶没有界限,所以这句话并不成立。”
“您的意思是,杀人之人也能是善的,而修佛之人反倒是恶的?”
“杀人之人肯定是恶的,而修佛之人,倒也不一定是善的。”
“怎么可能?”
“为师就是恶的。”
“……”
“为师无能,曾破杀戒,所以没能守住青山寺。”
“师父曾破杀戒?”
“我杀了不少妖,也……”
“您不是说,天下是妖皆恶,无一例外,该赶尽杀绝吗?”
“为师也有糊涂的时候……说什么是妖皆恶,我活了百来岁,我连善恶都分不清,哪还有资格指责别人呢?”
“师父……”
净莲怕自己话不曾说完就死了,所以不容他多嘴,自顾道:
“青山寺下埋着恶煞,因此每隔百年就会遭遇杀劫。唯有至善之人,才能终结厄运。百年以前,凤凰木妖屠寺吃人。百年以后,顾承松与秦世炎血洗青山,如出一辙。一切并非你们之过,而是为师的错。为师犯了杀戒,因此未能破解厄运循环。”
文念不知内里乾坤,只不愿见师父自责,急急揽过责任:
“师父,怎么会是你的错呢,明明一切都是我的错。如果当初我听你的,杀了花妖,事情或许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你在说违心话,你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也不会杀她。”
“我会!”
“你不会,你命中没有人命债。因你不是会杀人的人,所以只有你能救青山寺。”
“只有我?”
“只有你。文念,为师如今把青山寺交给你,只要你在圆寂之前不破杀戒,青山寺的杀劫便能终结。”
“师父,我恐怕不能……师父,您再坚持一下,我下山为您去请郎中!”他一个六根不净的佛门逆子,哪里能成为住持。
他说完起身欲走。
走到门前,心中忽感慌张。
回头看去,才发现净莲已经侧倒在床上。
圆寂了。
*
浓烟散去后,明月一轮从云间探出,大地又一次披上银光,人间又一次从混沌中重生。
因救了一夜的火,大家都累了,连恐惧死亡的精力都没有,无瑕顾忌那些凶狠的兵,一个挨着一个地在僧房里沉睡。
青山寺里突然安静的可怕。
只剩红蘼一人,在沉寂的寺庙里游荡。
她在短短几日里,急促地经历了生离死别,那些她从未想过会离开自己的人,转瞬即逝间便与她天人相隔。
她来不及悲痛,她也不配悲痛。
人那么自私自大,连七情六欲也要据为己有。只有他们才能哭才能笑,才能肆无忌惮的去爱去索求。
而一朵花,就该有一朵花的姿态,春风拂来,她盛开,秋雨落下,她凋零,世人悲春伤秋,便借由她作诗作文,情人比翼连枝,便采撷她传情递意。
她只是一个工具,工具何苦要被情|欲折腾。
她因不配,所以得不到上天的眷顾,再怎样用心学人从善,也逃不过沦为孤魂野鬼的命运。
她心有怨恨,恨世间不公,恨命运弄人。
她又不敢怨恨,怕失控的情绪惹恼十方菩萨,因而得来□□焚身的绝望痛苦。
懦弱的人,恨着这个世界,也怕着这个世界。
因怕所以恨,因恨所以怕。
从罗汉殿,走到观音庙,再到大雄宝殿……她的样貌在不断变化着,恨极之时是可怖的恶妖,怕极之时又成了貌美的女子。
她在理智与失控中反复挣扎,不敢松懈一刻。
因净莲告诉她,过了今晚,如果她体内地恶灵不曾完全侵占她的灵魂,她就赢了。
话说得容易,轻飘飘的一句。可谁能知晓她的痛苦?
骷髅恶鬼追逐着她,一遍又一遍地折磨着她的精神体。早已蠢蠢欲动的恶灵,在她的身体里不断膨胀,将她原本的灵魂挤到角落,压迫她连呼吸都烧灼。
她艰难地强撑着,抬起头看看天空。
圆月高悬,黑夜无边无际,白昼遥遥无期。
根本……撑不到天亮。
全然无法做到的事情,如果早点放弃,是否就能少受些痛苦?
她的理智,渐渐崩塌,意识渐渐模糊,将要进入永恒的昏厥。
然而,在最后刹那,她的面前出现一个人影。
一瞬间,她不肯认输了。
她要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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