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的禅院里疏影横斜，有风吹来娑娑作响。铜香炉里死去的香灰在风中飞扬，连同满地染了血的月桂树叶一起，扰乱了她的视线。

红蘼伸手掸了掸面前的灰，风好像因此发现了她，陡地向她吹来，她不禁浑身一颤。

“小师父，我冷……”她不禁楚楚唤道。

文念站在铜香炉的另一端，如同一尊千年雕像。

听见她的呼唤，他抬起眼，满目怆然。

他向着她走了两步，像是有话要说。却只有两步便止住了，旋急转身要走。

红蘼料知他会离开，也知道其中缘由——他在怨自己。

若是以往，她便会识相离开，可今日，她不知何来的勇气，眼见他快要离开视线，疯狂地向着他奔去，从他的身后紧紧抱住了他。

“小师父，我冷。”她将脸贴在他的脖颈上，再一点点挪到他的肩上，在他的耳畔轻吹了一口气，柔声道，“今晚，你不许走。”

文念挣扎着，她却一只手紧紧握住他的衣襟，另一只手环住他的腰，不许他逃。

他不曾坚持太久，便安静了下来。闭着眼，默念一声“阿弥陀佛”。

然后，他微微侧脸，沉声问道：“吃人了？”

沉吟半晌，红蘼小声回道：“吃了。”稍顿，带着委屈说，“只是吃了几口，净莲师父割肉喂我，我实在没能忍住。”

她倒是诚实得可爱。

文念紧握起拳，狠狠咬住牙。

却因被师父亲口告知是自己引诱她所为，所以没有理由骂她，只好生生吞下怒火。

怨恨化作一声长叹，握成拳的手也缓缓松开。

他拿开她的手，淡淡道：“我有事先走了。”

“你有什么事？”她追问，又恼道，“我每次要你陪我，你都有事，你一个出家人，哪来那么多事要做？非要我像第一次那样，迷晕了你，你才愿意留下来吗？”

她因觉得快要死了，所以变得无理取闹起来。

而且，她心底觉得，害自己至此的，绝对有他的责任，他理应老老实实承受自己的无理取闹。

“……”他竟无言以对。

良久，找了个得体的理由，回道：“净莲师父圆寂，我要告知大家，准备为师父超度。”

红蘼回道：“大晚上的，怎么超度？总得认认真真择良日吉时，何况那些兵还在，他们会允许你大张旗鼓的为师父超度吗？”

“……”

“留下陪我。”她又一次抱住他，并且是绕到了他的面前。

她枕在他的心口，听了一会儿他急促的心跳——从不曾听过这样清晰的心跳声，原来人的心跳竟如此有力。

文念这一次，连挣扎都没有。

但也没有给予她回应。

怕他仍执着要离开，红蘼补了一句：“今晚一过，我可能就要死了。你要是不陪我，你会后悔的。”

想起她如今的状况，他心念一动，终于应道：“好，我陪你。你要去哪里？”

红蘼按捺住心中的喜悦，故作淡然道：“去哪里都行，只要跟你在一起。”

*

青山寺里实在也没什么好去的地方，红蘼想要下山，但文念挂念净莲师父，因此不肯离寺，她便也没有坚持。

“寺里有一处，我很喜欢，我带你去看看。”文念主动说道。

“有什么不一样呢？依我来看，寺庙里的角角落落，全都一个模样。不，是全世界的寺庙，都没差别！”红蘼倚在他的身畔，撒娇道。

“那里不一样，你跟我来。”他牵住她的手，不容她惊讶，带着她穿过一片树林。

风从耳边穿过，痒丝丝的。她跟在他的身后，看着他挂在脖颈上的佛珠，想起当初他抱着自己下山的场景，百感交集。

一切的缘分，应该从他抱起自己的那一刻便注定了。

想到这里，她心弦颤动，加快了脚步，让自己紧贴着他。

文念感受到她身体的温度，一愣，放缓了脚步。回头欲要说什么，但看了看她娇艳欲滴的脸，最终不曾开口。

他们安静地穿过一大片树林，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在尽头停下。

于是，猝不及防的，一片璀璨映入眼帘。

无边的夜幕下，星星点点闪着蓝色的光，如星辰坠入大海，宝石散满人间。

“那是什么？亮闪闪的一大片，真好看。”红蘼惊喜地喊道。

“是大海。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夜晚的大海就会泛起蓝色的荧光。”文念声音平静，像一汪激不起浪花的清泉。

他在树边的石头上坐下，红蘼也跟着坐下，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听他轻柔的说话声。

“好像寺庙里只有我知道这个秘密，因为只有我总在半夜惊醒。”他自嘲地笑了笑。

“为什么总会半夜惊醒呢？”红蘼抬头看向他。

“人嘛，总有心事，心事多了，夜里就睡不安稳了。”

“你出家之人，理应六根清净才对嘛！”说着话，手指不安分地在他的僧衣上游走。

“我是个不合格的出家人。我心不静……”他不经意低垂眼，恰好看见她欲将手伸进自己衣领，连忙握住她的手，“别闹，乖乖地陪我坐一会儿。”

红蘼的小心思被他轻而易举地拆穿了，脸上一阵红。不甘心地起身子，绕到他的面前，倚姣作媚地逼着他看着自己。

突然靠得这样近，文念下意识想让开。

她早料到，直接便把手架在他的肩膀两侧，曲着双腿坐在他的面前。

大海被遮住了，眼前只剩下花。

也许仗着四下无人，文念也不再顾忌什么，与她对视着。

但也仅限于对视，木鱼脑袋还能有什么大胆的想法？

红蘼被他直愣愣地眼神逗乐了，噗嗤笑了出来。趁着他未来及发问，猛地凑过去，在他的双唇上落下一个吻。

接着，又迅速在他的身边坐好，恢复了一开始的姿势。

动作一气呵成，几乎不容他有任何拒绝。

文念愣了许久，才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他张张嘴想说什么，红蘼却抢先开了口。

“小师父，当初那只签是什么，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告诉我呢？”

文念愣了一下，轻叹一声，将手伸进怀中，取出一方棕黄色的麻布递给他。

“这是什么？”

“你要的。”

红蘼略显惊讶，接过来层层打开，竟真的是一支签。

薄薄的一支，刻着不明显的签文，随时都会消失似的。

她小心翼翼拿起签，对着月光仔细读着上面的文字：

“第三签，董永遇仙……临风冒雨去还乡……下签。”念到这两个字，红蘼眉头微蹙，双眸难掩惆怅。

文念早知她会如此，正因知道，所以才将这支签藏了这么久。

他连忙安慰道：“下签也不是都不好的，只不过恰好是那时……”

话未说完，她忽然伏在他的身上大笑了起来。

笑了好一会儿，她才停下，用手指点着他的脸，轻声道：“小师父，你要是早把这支签给我解释明白就好了。要是早明白一切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我又何苦为了一个求不到的东西，折腾的自己身心俱疲。”

话中带着怨恨，文念心有内疚，小声解释道：“我知道你爱他，所以不想让你伤心。”

“你把这支签藏起来，我就不会伤心了吗？”

“我没想到孟公子会是那种人，我以为他只是不通人情世故。”

“你提他做什么？不通人情世故的是你，让我伤心的是你！不要在这里推卸责任！”多日的压抑，终在这一刻得到爆发。

她是一只不够成熟的妖，所以没能懂得真正的爱。可是小师父做为人，难道也不懂吗？明明他只要做到不打诳语，就能助她逃过孽缘，就能免受如今的苦，明明这样简单的事情，偏偏变得如此复杂。

越想越气，她忍不住发泄道：“我变成这样，都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

“……”文念垂下眼，不做任何狡辩。

“你欠我的，你要怎么赔我！”她质问道，咄咄逼人。

他嗫嚅着，艰难地说出一句：“我都听你的。”

红蘼听罢，嘴角微翘，神情得意。

这就是她想要的答案。

“好，既然你说都听我的……那我要你还俗！”

他一愣，当下拒绝：“我不能，我答应了师父……”

“虚情假意，你刚刚才说都听我的！”

红蘼放开他，独自抱着膝盖生气。

他急着想解释什么，她却豪不留情面，起身跑到另一棵树边坐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