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云间意

供经房内,云迷雾锁。

文念缩在墙边的硬榻上,身体不受控地颤抖着,如有千蛛万蚁,在身体里四处游走。

苦得想死。

文空锁上门,阻隔了屋外的雨。

“师兄,我这是怎么了?”文念无助,从榻上滚落到地,仍是疼痛,偶有间隙能喘上几口,忙去求助师兄。

这是从小带着他长大的师兄,向来冷着一张脸。寺里人人敬他,也人人不喜他。

他实在太过教条了。

“佛门弟子动了情,合该受这样的苦。”文空淡漠地说。

“大师兄,我未曾动情,我不过是不忍杀生!”

“还敢嘴硬!”文空双目一瞪,唬得文念连痛也忘了,“你带回的蔷薇枝,分明是女子之物,佛门禁地,岂可私藏定情信物!”

定情信物,原来那就是信物……好生奇怪,师兄这样从不理红尘的人,又怎会一眼就知那是信物?

“师兄,你怎知那是信物?”文念天真。

文空不语,表情依旧冷淡,双目却闪过一丝惶恐,眉头在不经意间微微蹙起。

一切的细微变化,只在一瞬间,须臾,半霎,一息,如昙花一现。

他有着自己的心思,只是从未被人察觉过。

“那蔷薇枝,不可被众师弟看见,且先放于我处。”

他转身,背着手离开,留文念独自在供经房内,忍受动情之苦。

“师兄,师兄!我……我未动情,请跟师父说……”他仍是嘴硬。

文空锁上门,从宽袖里落下那一枝蔷薇。这蔷薇枝是文念不慎落在寺门前的,文念倏然昏倒于雨中,被人手忙脚乱抬回屋去,原地便留了这只花。

他默然收做了己物,却暂不知该作何处理。

花好美,不若莲荷清高,满是红尘的气息。

红尘啊红尘!

“文空师兄,山下传来信笺,林老师父没了,请您下山一趟,为他念经超度。”小沙弥跑来传信,文空听得声音一惊,慌忙把蔷薇枝收入怀中。

“哪个林老师父?”

“梨月堂教唱戏的林老师父,原还常给寺里捐功德的那个白胡子爷爷。”一时怎样也想不起,不过无妨,每日都有人往生,与谁念经不是念呢?

“现在就去?这天色已晚……”

“现在就去,看样子很急!”

*

文空常常下山,原总是跟着净莲一道,近来净莲身体不适,故而他渐渐能独当一面了。

山下的世界,纷杂,繁闹,扰着人心。文空不喜这样的喧嚣,总低头躲避人影绰绰。可偶尔身边会走过千娇百媚的女子,少女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无论如何,也难躲开。

红尘就是这样,如甘甜的酒,一滴入口,便揪住了人心。

梨月堂是一家戏班子,因有了年头,远近老少都曾看过他们的演出,林老师父为人又和善,故而灵堂置办得极为气派。

文空领着一众小沙弥坐在堂前,问清了生辰八字,便开始念往生咒。

“师父——”

悲乐一起,四周渐起哭声,有说着林师父种种往事的,有数落着自己曾经淘气的,有的不知说点什么,就一声一声喊着师父。

都是真的伤心。

一群半大的孩子,自小被爹娘扔在这里,鞭子底下学成才艺,终得了一身能混饭吃的本事。师父死了,家没了,人间的连结断了,从此只单孤影,孑然无依。

伴着哭声,文空的木鱼有条不紊地敲击着,哒、哒、哒……

忽然“啪”的一声,木鱼槌断了。

他猛然睁开眼,看着手里握着的残缺,不知所措。

“云心割腕了!”刺耳的声音怔住了哭声,所有人都茫然抬起了头,看着小学徒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又哭又喊:“血流了一地,快要死了!”

有大孩子很快醒悟,冲过去捂住他的嘴,狠他不许胡说。

梨月堂的薛师父带着小学徒匆匆往后院去,不多时便铁着一张脸回来了,走到文空身侧,俯下身低语道:“烦请小师父前去看看。”

文空随他过去,远远便看见雨泥地里那个小小的少女,散着漆黑的长发,如刚出生的婴孩一般蜷卧着。血染红了她的缟素,浸了雨,便晕开成了一池的莲花。

走近了,文空看见地上打碎的瓷碗,和她手腕上如千足虫一般的割伤。

该是怎样的心死,才忍心对自己下这样的死手。

“云心是个孤儿,三岁时被老林拾回家,一直养到这么大……”薛师父叹说着,“小师父,你看她的伤……”

“不碍,请寻一间屋子,我好为她医治。”文空抱起少女,抬头看了看落下的雨,便用袈裟将她遮住。

薛师父引他往云心的闺房去,因为还要主持葬礼,他急着先走了。

文空将少女放在床上,打来水为她洗净伤口,再用随身带着的纱布将腕伤包扎好。

云心缓缓睁开眼,看见他,双颊一红,撇过脸去,轻声道:“小师父请走。”

以为是顾忌男女有别,文空点了点头,起身站在桌边写了张方子:“等会儿我去为你抓药,照着这个方子……”

“我不吃你开的药。”云心说,“师父就是吃你们青山寺的药所以才死的。”她转过身来,抓起枕头往他砸去,“是青山寺害死了师父!”

文空稳稳接住枕头。枕头上沾着她的血,他向她看去,手腕的纱布因她才刚的动作,松落了。

他走过去,欲为她重新包扎。

“别过来!”她未忍住,伏在被子上痛哭不止。

他听她的话,站在原地,看着她哭。

她终于哭完了,抬起头,见他还在,想起刚刚疯了似的自己,倒有些歉意。

“对不起,我只是……”她抹抹泪,重新躺下。

伤心之后,是良久不止的空虚。空虚之后,又是无边无际的伤心。

如此反复,无休无止。

“何必……”他双唇微动,落下这两个字。

“何必?”云心刹那又湿了眼,恨看着他,“你是出家人,没有七情六欲,自然不懂我!”

她说着狠狠去扯手腕上挂着的纱布,扯不去,便又疯了似的去够床头放着的剪刀。

文空一急,怕她又做傻事,猛然将剪刀打落在地,一把握住她纤细的手臂,死死将她压在床上,沉声说:“你既觉得是青山寺害死了林师父,又何必要请我过来!”

双目相对,云心快要不能呼吸了。

文空又说:“你既舍不得师父,又何必要寻死!你若因他而死,他泉下有知该是怎生伤心?”

云心落下了最后一滴泪,脸色变得苍白。

血汩汩,从裂开的伤口里流出,染红了垂在她手腕上的他的衣袖。

文空松开她的胳膊,她骤失依凭,惆怅替代了悲痛。

他重新扯了纱布为她包扎好伤口,将那张药方继续写完,用杯子压好,便要走。

“凭什么觉得是我请你来的?”云心忽然问。

“唯你最不舍林师父。”文空垂目,看着角落里堆放的经书,这些都是林师父手抄的,若非云心偷藏起,想必早被其他徒弟倒卖了。

云心被他说中了心思,心弦一悸,又想起刚刚他与自己靠得那样近,慌忙说:“小师父真是狂妄自大,胡乱猜人所想,只怕不是什么好人!”

文空一愣,欲要辩说什么,想想罢了,双手合十,只念一声“阿弥陀佛”。

该走了。

走时,他看见窗台上的花瓶,内插的花不知几时便已枯萎,枯萎的花瓣落了满地,一如床上静躺着的少女。

他想起了怀中的蔷薇,犹豫三分,终是取出,替代了花瓶里的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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