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母女既是为了叩谢皇恩浩荡下山的,那么沈夫人的首要任务,除了找女婿,自然是要进宫了。女眷没有老爷带着,不好面圣,至少也该进后宫给皇后娘娘磕个头。
但话又说回来,皇后娘娘每天千头万绪,总不会照三餐问沈家下山了没。沈夫人一到盛京就着手入宫的事,唯恐谢恩谢迟了,显不出诚意来。然而皇宫又不是菜市场,无诏无牌无文书的,怎么进呢?
按理说,沈夫人现是从一品诰命,本就有无诏进宫之权。但皇恩赐权这东西,就跟尚方宝剑一样,漂亮与否,都是一个装饰;锋利与否,都不是真拿来用的。
沈夫人不欲再麻烦林府,但环顾盛京,五年过去,物是人非,从前熟识的关系都或断或散了。幸而沈夫人还认得上山宣追封圣旨的那位小公公,托人找到他,小公公传话出来,说他也是听大公公的指派。要给皇后递话,得找大公公。
大公公常年在宫内,沈夫人自然是见不着了。好在公公在宫外有个义子,义子大人无官无职,然无令牌文书也能随时进宫见他义父。
沈夫人得了这么条巧径,忙备了个快三尺高的永乐窑青花梅樽,命自己身边最得力的大侍女曼霓,领着几个下人,把花瓶抬到这位义子大人家里。
义子一看,对曼霓和善一笑,“沈夫人费心了,只是义父他清心克守,用不惯这些奢靡之物。还不如给他备些龙涎香,雨夜长燃,去去湿气,也有助他的风湿旧患。”
曼霓一听,立刻大方笑道,“大人说笑了,我们夫人素知公公高洁,怎敢送礼扰他。这花瓶是夫人久闻大人善名,心生敬意,专门孝敬大人的。夫人说了,后院妇人,自比不得大人的鉴赏眼光,物是俗物,心意却是最诚的,还望大人不要嫌弃。风湿最是磨人,公公欠安,我们夫人也难安,自会祈福尽力的。”
义子微笑点头,善心大发,不忍驳了夫人面子,遂收下了花瓶。
曼霓回府,立刻禀明沈夫人,花瓶不够,得备龙涎香,还要纯度最高,毫无杂质,湿气多重都能长点不熄的那种。
沈夫人一听,愣了好一会儿,终于咬咬牙,找了林夫人帮忙搭路买龙涎香。林夫人一听,气得要捶她,“姐姐也太见外了,这种事怎么不跟妹妹说!那大公公我们府平常就有孝敬的。再送例礼也不过意思意思,怎么至于收这么重!”
林夫人赶忙又搭人拜会了义子一番,义子大人也哎呀哎呀,“怎么不早说!原来是太尉府的世交姐妹。义父常念起林夫人那双儿女呢,公子小姐可好啊?托太尉老爷夫人的福,最近秋日清爽,雨水不多,义父的风湿症也好多了呢。”
于是顶级龙涎香减到意思意思的足一两。早饭时送进宫里,当天皇后娘娘的懿旨就下来了,宣沈家女眷两日后入宫叙话,以慰娘娘思念故人之心。
***
晚夏初秋,池水淡淡青绿。高高低低的败荷耷拉在池面上,层层叠叠的阴影。林潋凝神皱眉,伸手拨开一点荷叶,水下几条花青色的小鱼惊起,飞似地游走了。
青青蓝蓝,通体半透明,甚至能勉强看见肚里的小肠子。鱼头圆滚滚,尾巴宽大。林潋低头拿碳枝在粗画纸上扫了几笔,不对,那尾巴好像没这么长,但好像更宽些。她捏着小碳枝,干脆跪在水池石边上,探身又拨了拨荷叶,半个人探出池子,头埋到荷叶旁盯着水底看。
身后忽来一只手扯着她后腰带,把她整个人带了回来。林潋一惊,迅速藏了画纸碳枝,随手抛出一团揉皱的油纸,一看就是街外包油炸零食用的。林潋被那手带起站直了,对方是谁都没看清,头低低的先道歉,“我错了。”手要藏不藏的,明显看见上面蹭了些碳色。
林渊看了眼她手指,又瞥了眼地上的油纸团,骤看像是林潋拿零食来花园里吃,边吃边趴在池边玩水,手还蹭了炸饼上的锅灰。林渊失笑,踢了踢地上的油纸,“捡起来,你在这干嘛呢?”
林潋一听她的声音,全身一松,怯怯的神态顿时没了,低身捡起油纸团,从衣袖里抖出画纸递给林渊,“长姐,你看这像池里的鱼吗?”
林渊接过皱巴巴的画纸,看了半晌,“鱼头上要圆些,它们头上那包鼓的很。背上的鳍要再大些,肚子往后突一点。”
林潋又跪了回去拨莲叶,探头往下看,“尾巴呢?我觉得尾巴不太像。”
林渊连忙拉着她腰带,“哎哎小心!你来这玩好歹带上小青,就算掉水里了也有人帮你喊救命啊。”
“小青爬不进来,”林潋趴在地上,盯着池底,又催着问,“长姐~你觉得鱼尾巴呢?”
“鱼尾巴条条都不一样,”林渊扯她站起来,“好好站着!鱼尾长的有八字、古旗,短的有元宝、梅瓣,形状多了。”
林潋撅着嘴沉思,鱼尾应该是长的好,飘飘扬扬,姿态优雅,像是小姐们会喜欢的。但是万一,沈小姐就喜欢胖胖短短,可爱的呢?
“你看鱼干嘛,又要做小东西了?”林潋点点头,林渊又问,“看鱼就看鱼,刚才故意丢个油纸出来是做什么。”
林潋一笑,“我不该来花园,出现在这,总得有个由头啊。偷吃贪玩合理些,被抓到也不过是骂一顿,罚不吃饭罢了。”
林渊无奈,“你单来看鱼,连偷吃的罪名都没有,罚都不用罚。”
“可是我看鱼干什么呢,是要偷了卖呢,还是奢望以后自己家里也有这些鱼?还画下来,不奇怪吗?”林潋轻笑,“往下深究,简直没完没了,还不如偷吃贪玩干净利索。少吃顿饭、打几下手板没什么的,他们不碰我的鱼图就行。”
林渊默默无语,垂下眼睛看她的鱼图。图上画了七八条形态各异的朱砂鱼,每条都细细标着哪里薄些,哪里厚些,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林潋拉了拉她,“长姐,你知道沈家大小姐会喜欢什么样的鱼尾吗?”
林渊把鱼图还她,“不知道,帮你问问她。”
“那你别说是我问的,你就旁敲侧击问一下。”
林渊失笑,“鱼尾还要旁敲侧击,这么神秘。”
“哦还有,我可以去你房里看看你的青田石印章吗?”
“你不是有一个印章吗,想要青田石的?”
“不是,我想看看最好的青田石是什么质地。”林潋四周看了眼,压低声音,“我想做个挂灯吊饰给沈小姐。青田石好雕刻,又像玉,透光好,拿来做这个最合适。”
林渊皱眉,青田石确实像玉,可价钱也快赶上好玉的价了,“你哪来的钱,要不要我叫青玉…”
“不用不用,”林潋连忙摆手,“这个我得自己买。我让小青去印章铺子问过了,他们割下来的碎石不会太贵的。只是我要买没有杂色,最好最好的那种,诶叫什么来着?”
“灯明冻,温润细腻,灯下如冻。”
“对对,灯明冻都是官用的,他们铺里根本没有。但他们可以给我专门进些碎的,只是要交定金。所以我想先看看你那个,如果真的合适,我再去交钱。”林潋望着她,“长姐,你那块肯定是灯明冻吧?”
林渊默默,点了点头。
林潋一笑,“我就知道,你屋里就没有次等的。那我今晚去看看,看完放回你的印章盒里,绝不刮坏它。”
林渊拉着她,沉吟一下,“潋潋,你给沈小姐做东西,不需要用到最贵的材料。你亲手做的,她一定爱惜。她不是那么骄矜的人。”
“我知道,只是我想要的是灯光穿透玉石打出来的灯影,所以石材一定要纯正,透光一定要好。但凡它有一丝杂色,都可能在鱼身上打出不合理的纹路,那看起来就不像了。”林潋神色温柔道,“我当然知道沈小姐绝不是骄矜之人,但她配得起最好的。”
林渊轻叹,“怎么一定要做这个呢?你做别的,材料未必需要买的这么贵。”
林潋沉吟一下,抿着嘴,没说话。
沈小姐来了林府以后,常常笑,羞涩的笑、得体的笑、温和待下的笑。但林潋见过她唯一一次真心笑了一下,是上次游花园看鱼的时候。
沈小姐很快会离开林府的,林潋知道,也不会傻到为此而伤感。她只是想,以后无论沈小姐嫁到哪,做了谁的夫人,当她看着这些灯影鱼,也许能想到林府的荷花池。
沈小姐若能偶尔想起荷花池,林潋也会时时去看看荷花池。这也算是,另一种千里共婵娟吧。
林渊见她久久不说话,柔声道,“算了,随你喜欢吧。你看完鱼了吗,一起走?”
林潋指指墙上瓦顶,“我自己出去吧。”
林府的花园共三个出口,一个直接通府外,小姐们是万不能走的;一个通东苑,是林夫人和林汐的院子;另一个通到林渊的西苑和前面老爷待客办公的正堂,但途中会经过小厨房和几个院子,人来人往。而林潋要翻的墙,夹在东西苑之间,是一片小小的廊中园,种了几株芭蕉,平常没人太留意。
林渊沉默一下,“潋潋,你不是不能来花园的。”
“我知道,没人说过我不能来。”林潋从束腰里摸出一截小小的金属棒子,“走啦~记得帮我问问鱼尾巴啊。”
林渊一笑,点了点头,看着林潋手中的金属棒一甩,唰地变成了一道长长的细棍,顶上带着个钩子。林潋把钩子往瓦顶扣了几下,勾牢了,手脚并用地顺着细棍爬到墙顶,探头确认对面没人,蹲在墙顶上把细棍翻到另一边,回头对林渊抱了抱拳。林渊笑了下,看着她又顺着棍子爬了下去,消失在墙后。
林渊立在水池旁,青玉捧着几个锦盒走过来,“这是丞相府里送的,指名要给你。这个是泽王府的,你一份,汐汐一份。其他的你随便看看吧。”
“全都给潋潋,我一个都不要。”林渊转身往西苑走。
青玉捧着锦盒跟在她身后,“你说真的呢,还是赌气的?你要真给她,我就真送过去了。”
林渊顿时停步扭头,狠狠地瞪了一下青玉。青玉忍着笑,一脸恭敬而无辜地等着林大小姐发话。林渊怒得又哐哐跺着地往自己院子走,“在你面前发一下脾气可真难!”
青玉噗哧一笑,“你还不够护她的?恼什么呢?”
“你刚才在旁边躲那么久,你也听见了…”
“我可没躲,是你没叫我。小姐不叫,我自己跑出来?这是什么规矩。”
林渊翻了个白眼,青玉就只有呛她的时候才跟她讲规矩,“你也看见了,我护着护着护了多少年?到如今她去自家花园看个鱼,又不是干什么坏事,还得翻墙去。”
“说起来,潋潋那根通云柱做得真挺精巧的,有空请她给我做一根,我拿去打隔壁院的果子。”
“陈青玉!”
青玉吃吃笑了一会,跟着林渊走进院子,进了房里关了门才柔声劝道,“小姐,你问心无愧了。”
“我无愧,但这里不配生出她来。”
“林渊…”
“更不配生我。”
青玉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东西在桌子上,点了灯,对着林渊打开泽王府的锦盒,声音平缓,没有丝毫情绪,“这是太后娘娘赐给泽王的并蒂莲菩提子念珠,国寺里一心大师亲手刻的。王府里总共就两串,大的那串…”
林渊靠在榻上,闭着眼一挥手,“真好看,替我谢谢太后。”
“是泽王府送的。”
“那谢谢殿下。”
青玉又开了个盒子,淡淡道,“这是丞相夫人送的《秋山步溪图》,远景是高山流水,近景是红枫入溪。落叶与溪水相伴,寓意…”
“好看,我都喜欢,你去库里挑回礼的吧。”林渊扭头望着窗外,两只胖胖的小麻雀飞过,在几根枝头间蹦蹦哒哒地窜来窜去,抖得一树残叶簌簌落下。青玉安静地卷着画轴,林渊忽然回头,“刚才那画叫什么?”
“秋山步溪图,红颜知己,长岁相伴。”
“嘿~给我,我带上看看凯琪去,差点忘了还得帮人问她点东西。”林渊笑道,“本想着她明天进宫,今天不去烦她的,有这长岁相伴知己图,正好。”
青玉拿着卷轴,一脸审视地看着她。林渊失笑,“她是红颜,也是知己,但不是我红颜知己,想什么呢?画来~”
青玉把画小心收进锦盒,递给她,“谁说这个了,但丞相府给的东西,你就转手送出去啊?”
“没想送,就在她房里挂一下。以后她走了,我收回来,留着给潋潋陪嫁。”
青玉拿着锦盒没松手,“什么意思?”
林渊淡淡笑着,“但愿人长久,留个念想罢了。”
林渊单手抓着锦盒出了房门,初生的月亮仍很淡很淡,雾雾的镜中花,濛濛的玉生烟。手伸过去一搅,好像就要碎了。
彩云易散,明月未圆,但仿佛比前两日满了一点点。快到中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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