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从正北的玄武门进,经过长廊,守着内宫门的侍卫收了文书,对太师夫人行了礼。夫人换了乘软轿,两个宫人抬着,沈小姐随轿步行,随行婢女留在宫门外。沈嫣小声交代她们先回林府,阿堇两个时辰后再来就行了。

一入宫门,轿子随即西拐。一路走不尽的白玉石长廊,质朴庄严,灰灰的天罩在其上。偶有宫人低头安静走过,见着轿子,也不敢抬头望,垂首杵在两旁等沈嫣她们经过。几个胆大的宫女在她们背后回头,小声问左右,“那是谁呀?”谁都说不认识。

一个小宫女笑道,“莫不是哪家大人送进来的新娘娘?”

旁边的人立刻扯了扯她裙子,“让姑姑听见,撕烂你的嘴!”

轿子在一处古朴的双门院子前停下,院子里几个侍婢正浇花扫地,各施其职,一排安然景象。院门顶上也没个匾额,沈嫣塞了小金豆给抬轿的宫人,宫人小声告诉她这是仁寿宫。大概是金豆太小了,没说仁寿宫里是哪位主子。

今日是皇后娘娘宣她们去坤德殿,轿子却要先绕来这里。在后宫能排在皇后前面的,除了太后还有谁。沈嫣暗自痛心小金豆,她不该塞钱问的。

沈嫣扶了母亲下轿,也不唤人通传,两人直接在院门外下跪行礼,三拜后低声祝太后长乐康健。一个小宫女看了她们一眼,放下扫帚,转身进了内堂。过了一会儿,小宫女从内堂轻手轻脚出来,手里捧着个锦盘,上前对沈夫人屈膝道,“太后刚喝过药,睡下了。沈夫人沈小姐有心,这串念珠是宏光法师开过光的,愿夫人小姐也长乐康健。”

沈嫣连忙接过念珠递给母亲。沈夫人要下轿谢恩,小宫女虚扶了一下,“夫人保重,太后娘娘向来不计较这些虚礼的。”

沈夫人在轿上告了罪,小宫女自回院子里扫地。

轿子继续走在庄严肃穆的长廊上,沈夫人低头看着手上的念珠,不敢戴,也不敢收起来。她在轿上招了招手,沈嫣立刻走近了些,却半天没听见沈夫人吩咐。沈嫣疑惑抬头,沈夫人挥挥手,“算了,回去再说吧。”

前面抬轿的宫人微微转头,立刻又转了回去看路。沈嫣心里一惊,这宫人抬轿一程,会不会最后是要例行报告给谁的?母亲这话说一半藏一半,要是让人误会她们母女对太后有什么微词,那就水洗都不清了。沈嫣连忙笑道,“看母亲手都抖了,是不是得了太后的恩典,受宠若惊呢?”

沈夫人打她,“你这孩子,这也是能开玩笑的。”

沈嫣不敢躲,仍端正地跟着轿子走,结结实实挨了沈夫人一下,柔声道,“母亲别担心。太后喜静,但心里慈悲,这才给了我们念珠。母亲和我回去记着太后的教诲,也善心待人,就好了。”

沈夫人点点头,想来也是,没道理一个扫地小宫女敢随手拿太后的东西送人,还敢代太后说话的。定是小宫女听见了,回去传了话。沈夫人本也不奢望能见着太后,她老人家知道她们母女尽了礼、尽了心,不派她们的罪过,那就很好了。

轿子又走了一阵,在另一道朱红大门的院门前停下。宫人躬身扶了沈夫人下来,轻声说,“这是皇后娘娘的坤德殿。”

从院门能斜斜看见里面的正殿门,顶上就写着坤德殿。但宫人这么报了,沈嫣还是一人给了一粒小金豆,又谢了他们一遍。

两个宫人抬着空轿子走了,坤德殿里款款走出来一个十几岁的端庄小宫女,引了沈嫣她们到庭院里。正殿门开着,但内堂不见皇后身影。

两人站在殿门前的石阶下等了会儿,沈嫣头低低地站在母亲身后,专注地望着自己绣着半朵莲花的鞋尖,正好踏着地上的九瓣莲水云纹石砖。砖旁伸出点点清翠的小草头儿来,圆圆的脑袋,怯怯的。沈嫣脚尖轻轻一拨,那小草咻地合了起来,竟是株含羞草。微风吹来一阵清花的香气,淡淡的。闻着像玉簪,说不定还是淡紫色的呢。沈嫣微微一笑。

正殿里终于传来一阵说话声,几位大宫女簇拥着一位锦衣妇人坐上主座,沈嫣头也不敢抬,只瞥见了几人的衣摆,随即跟着母亲跪下大拜,“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愿皇后喜乐安康。”

“快起来,太师夫人辛苦了。这些个丫头,越发没规矩,说是等本宫睡好了才来叫,让太师夫人久等了。”

皇后说完了这么一番话,才挥挥手让身边的一个大宫女过来扶起了沈夫人,引了两人进内堂。沈夫人作着揖坐下,连谢了几声。皇后笑问,“这是沈家小姐吧?”

沈嫣再次跪拜,大宫女扶起她,沈嫣头仍低着不敢抬起。皇后赞沈嫣长得好,合她眼缘,说着便随手摸摸,从腕间退下几只掐金丝珐琅彩镯下来,“这是老六那孩子孝心,不知从哪弄了来哄本宫,说是京城里现在正时兴这个。你们年轻人的玩意儿,年轻人带着才有趣儿。”

宫女帮沈嫣戴上,沈嫣又跪谢了一轮。

皇后喝着茶,听沈母大谢特写皇上的恩典,皇后的善德。沈母谢完了,感激不尽地抹着泪。沈嫣垂首站在母亲身后,忽听见皇后开口问,“嫣嫣,可念过书了?”

沈嫣福身,“回娘娘话,臣女略念过几年,不过是认了些字。”

“在寒道山上一切都好吗?”

“谢娘娘垂爱,山上静心,一切都好。”

“今年多大了?配人家了吗?”

沈嫣不答了,静静立着,闭气憋了一下,挤了丝缺氧的红晕到脸上。皇后和身旁的大宫女对了一眼,宫女笑道,“娘娘喜爱沈小姐,可是昏头了,让沈小姐怎么答呢?”

沈母作揖代答,“回娘娘,小女十八了。前几年在山上给她父亲守孝,也放心不下我,说要侍奉我到老。这次若不是陛下和娘娘的恩典,她还不愿下山呢。”

皇后拿起茶杯,眼睛往沈嫣身上滑溜溜地卷了一下,半宠溺半怪嗔道,“这就是小孩子的话,女儿哪有一辈子呆在母亲身边的。昨儿个皇上还问起呢,说记得先太傅提过,家里有位小姐,天资聪颖…”皇后话一顿,轻蹙着眉望向殿门。

庭前立着个小宫女,见皇后停了话头,连忙说,“娘娘,泽王爷刚从皇上那议政完,绕到这儿要向娘娘请安。但听说有女眷在,不便入内。王爷就在外面拜了拜,说等一下再来。”

“没规没矩的,本宫客人还在,你就拿这些琐碎事来报。”

皇后从小带大的泽王爷来请安是琐碎,比王爷琐碎了不知几等,碎成沙的沈家母女立刻告罪告辞,说叨扰皇后太久了。

皇后也没多留,临了说让沈嫣多入宫来玩,遣了个宫女带她们出去。宫女叫来一顶软轿,细细交代了出宫的路,又说抬着沈夫人要当心,训诫了抬轿宫人几句。沈嫣拜了再拜,宫女遂没再送。

轿子走出一小段路,一个小厮走上前来停了轿,向她们行礼,递过来一个长锦盒子,“久闻沈夫人诚心礼佛,这是泽王的一点心意,望夫人事事顺心。”

小厮捧着锦盒,沈嫣拿出里面的卷轴推开了,举着给沈夫人看,“万法皆缘,是一心大师的字。”

世事变幻,不过因果循环,不惊不喜,随遇而安。

“老身谢过泽王爷了,”沈夫人坐在轿子上颔首。

沈嫣把字轴卷起,放回盒子里,抱着盒子向小厮一曲膝。

轿子继续走,绕过御花园外,沈嫣的余光里远远见着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影,立在树下。她跟在轿子旁,目不斜视地走过,轿子经过后,树下的人影远远向她们拱手,微微鞠了一躬。

宫女回了坤德殿,报说沈家的送出去了,轿子走的是皇后吩咐的御花园外那条路。皇后拿起香几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没说话。身旁大宫女立刻喝道,“娘娘何时吩咐过什么路,哪家夫人小姐进宫出去不是走的那条路?难得来一趟,不让人看看御花园的吗?”

小宫女低着头,不敢辩驳。

皇后放下茶杯,手帕印印嘴角,“那孩子呢?跑哪去了?”

小宫女一时不解,不是刚送出去了吗?大宫女无奈,“娘娘问的是泽王。”

小宫女连忙答,“没看见泽王爷,倒是王爷身旁的阿平送了幅字给沈夫人。奴婢远远瞧见了,好像是什么缘。”

皇后轻轻一皱眉,大宫女立刻躬身小声说,“送给夫人的,可能是大师们的佛幅。等抬轿的回来问问就知道了。”

皇后无奈摇头,“我说呢,平常也不是这个时辰来请安的,还巴巴地翻了卷什么字幅带进宫。那么长的盒子,也不怕宫门说他带剑。”

大宫女笑道,“泽王爷的东西,谁敢翻!就是说要打开来看两眼,那也是宫门那帮小子想瞧瞧开开眼。”

皇后轻叹了口气,一手撑在椅子旁的凤头把手上抬着额头,闭上眼睛。大宫女连忙眼神示意,「还不走?等罚?」

小宫女悄悄退下了,大宫女探手轻轻揉着皇后的额边,“王爷是最孝敬娘娘的,自小又英…聪明,皇上有什么事都和他商量呢。王爷肯定能懂娘娘的苦心的,娘娘不必担忧。”

皇后闭着眼微微一笑,“本宫担忧什么,他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本宫是想救他的有缘人,看他自己肯不肯放人家一条生路。”

“那位沈小姐,奴婢看,也是个聪明人。”

“聪明就好,”皇后长长叹息,真心道,“女人,不聪明的,没资格活。”

***

沈嫣抱着盒子,嘴角含着微微的笑意,怕别人看出来,时不时抬起袖子拿小手帕捂一捂嘴。一段玉白手腕露在缠花纹袖边外,腕间新戴上的珐琅彩镯一碰,清脆作响。

沈夫人瞥了她一眼,“好好走路,你以为这是哪。”

沈嫣立刻扳直了身体,瞄了瞄母亲,规规矩矩地跟在轿边。

轿子自西边的一片后妃宫苑转出,绕着御花园北边走过。花园这面围着和沈嫣齐头高的茉莉墙,修剪得整整齐齐。沈家母女一个低头走路,一个在轿上坐得不安,谁都不敢探头四望。皇后让她们看看花园再出宫的一片好意,是白费了。

御花园的东边是另一片宫苑,一个宽大的院门正对着花园北角。刚进来的时候沈嫣垂头不敢看,现在倒是好奇地瞄了眼院门上的匾额,北书房。皇子们读书的地方。

沈嫣抱着字幅锦盒,低着头微微一笑。泽王不可能又在这里,他十九了,他现在的课堂在皇上御前了。五年成长,多少变迁,远远看着,整个人的神态都不一样了。

北书房的院门咿呀一声,拉开了一点。里面径直走出来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端正板直地走了几步,走到院子里看不见的角度,立刻脱了架似的浑身甩了两下,大大伸了个懒腰。紧跟着他走出来一个差不多年纪的小厮,手里拿着两套文具盒,“殿下啊,你不会你让潋姐答啊,你别自己乱说嘛。把先生气的!每次都是咱们最后走!”

他们的说话声可不小,惹得沈嫣抬头望过去,看见两人身后跟着一个高高的女孩子,穿着天青色直披对襟袍,长衫窄裙。依旧梳着方便的堕马髻,垂在脑后,细带子编了几个结,算是装饰了。脸上未施脂粉,高额头,眼睛细长,眼尾上翘,高高的鼻子,薄薄的嘴唇。确实有几分读书人的风范。

林潋对开院门的宫人拱手道谢,扭头对小厮笑道,“问题是他不知为知之,知之的没有,能答成那样不错了~”

小厮笑起来。被林潋调侃的少年也不恼,拉了拉小厮道,“快走,看今天小青菩萨给我们带了啥。”

沈嫣微微一笑,看来林潋在六皇子身边待得还不错。

“啊!”谁忽然惊呼一声。沈嫣身上被大力撞了一下,差点没站稳,慌忙之下第一时间看了眼母亲的轿子。轿夫们经验老道,瞬间稳稳地挪开了。沈嫣几乎本能地抱紧了怀里的锦盒子,踉跄了下,身上被一泼冷水从肩膀直淋到脚上。

她只觉肩膀背上一阵凉嗖嗖的。轿子退到一旁,停到地上,沈夫人赶着要下轿,“嫣嫣,快遮一下!”

沈嫣上身隐隐透着里面小抹胸的淡紫色,下身的轻薄衣料沾了水,紧紧贴在细腰长腿上,勾勒出行云般的曲线。脚边地上躺着几朵雪白的小莲花苞,连着比平常袖珍得多的荷叶莲根。她低头一看,这才看见自己半身的纱裙全湿了,一时愣住,来不及反应。长廊上经过的宫人全都垂首退开了,但眼睛忍不住地往她身上瞄。

“啊这…”六皇子整个呆了一下,猛然惊醒,连忙拍自己的小厮,“思凯快拿披风,快快快。”

身后的小厮刚要丢下两个文具盒,六皇子大叫一声,“诶潋姐!”

六皇子反手去拉她,已经来不及了。林潋两步冲了出去,伸手一扯带子,长长的对襟外袍从身上脱了下来,拢到沈嫣的身上,一秒转身挡着沈嫣,冷冷地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宫女。

林潋身上只穿着内裙。

众人全都倒抽一口气,沈夫人也不知是太感激还是太震惊,扶着宫人晃了一下。六皇子一扯小厮手上的披风,飞快把披风罩在林潋身上,转头沉声道,“任何人敢把今天的事乱传出去一个字,我立刻报皇后,拉出宫去,永不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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