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天化日之下,大盛皇宫墙内,一个女眷半身湿了,一个女眷直接扒了外袍——虽然是她自己扒的。这事本该上交处理,量刑处罚入卷宗,但其中牵涉着女眷清誉,就不得不低调谨慎了。
六皇子让思凯记下今天在场的所有宫人,给皇后递份名单,看看哪些能遣走的、能派去做粗活的,全散掉。那泼了沈家大小姐一身水的宫女直接由思凯拉着见皇后,由皇后审问发落。
思凯忙着这些,六皇子也忙着给沈家母女找来辆小马车,破例把车直接拉进了内宫墙里,一步都不用沈嫣她们挪了。六皇子拱手抱歉道,“宫里有规矩,只能找来单架的,委屈沈夫人了。”
皇子行礼,沈夫人连忙让了半身,“六皇子折煞老身了。”
车夫下车来。六皇子还是亲自扶了沈夫人上车,再扶沈小姐上车,刚转身要扶林潋,林潋躲了一下。六皇子笑道,“跟我讲规矩?”说完又要扶她。
林潋拍拍他,“我不上去,快走,我跟着马车走。”
“啊?你就这样走回去?”
“我天天都走回去啊。你去忙你的吧,披风我明天给你带回来。谢了啊~”
车上沈夫人坐着一边,沈嫣坐到另一边,把自己塞到最里面,给林潋让出位置,却久久不见有人上来。沈嫣掀开小隔窗布帘,“林家妹妹?”
林潋连忙抬头,“沈小姐放心,这就走了。”说着弯腰把车旁的小踏步收了起来。
沈嫣忙到车前去拉她,“你不上来?”
林潋被沈嫣拉着袖子,怯怯的,不敢动,“我跟着你们走。”
沈嫣直接握着她的手,急得整个人探出了车帘外,“你穿这样…你快上来!”
六皇子连忙扶了林潋上车,沈嫣又把自己塞回沈夫人对面的最里端。林潋躬身进去一看,啊?原来马车里是这样的…左边一条凳子,右边一条凳子,这么小,比长姐的床还小!她要是坐进去,那不就碰着沈小姐了吗?可是坐沈夫人那边就更不对了!
沈嫣又拉了拉她,“快来。”林潋被她一拉,整个人贴着沈嫣坐下。
小马车只一匹马拉着,伊硌伊硌地走了。
马车里,沈夫人含泪拉着沈嫣的衣服,“嫣嫣…”转头又感激不尽地看着林潋,“你这傻孩子…”
沈嫣安抚了她两句,自己也泪汪汪的,转身把林潋身子扳过来,颤着手去帮她绑披风带子,绑好了又去拉披风的前襟,左盖盖右盖盖,恨不得把她整个严严实实包起来。
林潋担忧地望着她,“沈大小姐,你没事吧?”
沈嫣一抬头,豆大的泪珠扑簌落下。林潋一慌,连忙搜遍身上,她手帕又不知丢哪了,只好背着手指轻轻印着沈大小姐的脸,“没、没事的,明宇…不,六皇子都说了,没人敢往外说的。而且根本、根本什么都没看到!我发誓我没看到!”
沈嫣看着她,“你这样,你以后…”说了这么几个字,声音都变调了。沈夫人叹了口气。沈嫣平了平情绪,强颜笑道,“潋潋,我叫你潋潋好不好?”
林潋捣蒜点头,脸上腾起一丝红,沈大小姐知道她名字啊?!
沈嫣摸索着她手背,“潋潋,你从今就是我妹妹了。要是以后,你在林府…闷了,不开心,记得来寒道山上找我。我在一日,一日有你的一席之地。什么事都别想不开,知道吗?”
沈夫人边擦着眼泪边笑,“别听你沈姐姐胡说,她自己都快要留在盛京了。寒道山虽不比盛京,你要是心静,倒也是个好去处。皇上恩慈,我们家的俸禄,也够把你好好养的了。”
林潋也不知是没听懂,还是不在意,她只听见沈嫣快要留在盛京了,高兴地问,“沈小姐留在盛京,住哪呀?”
沈嫣一羞,扭头甩开她,“别胡说。”
沈夫人笑道,“还没定呢,你出去别乱说,毁你沈姐姐清誉。”
怎么定个地方就毁清誉了,林潋赶紧点头,一愣,又连忙摇头,“不说不说。”可是手上又拉了拉沈嫣,“我们林府就挺漂亮的,又大!沈小姐不是喜欢花园那水池吗?夫人和长姐都那么喜欢你,你就在我们府住啊,不用搬了。”
沈嫣失笑,那林宇宁她见都没见过,看她母亲和林家,根本也没那意思。沈嫣反手拍林潋,笑骂道,“可是越说越没谱了。”
林潋还想争取一下,又怕惹烦了人家,头低低的,“沈小姐…”
沈嫣帮林潋理了理头发,“叫我阿嫣,别这么生分。”
林潋害羞地笑了下,沈小姐、不!她沈姐姐的手香香的,摸了摸她头发,她头发肯定也香香的了。今晚她得自己梳头,可不能让小青把那几根头发扯掉了。林潋盯着自己胸前那缕发丝,恨不得现在手上生出一支朱笔来,像夫子在她功课上打圈圈一样,在发丝上打几个圈圈。这几根头发,生得特别好!
林潋在心里惊喜大喜狂喜万物俱喜了几秒,脸上喜气洋洋地红着,一声隆重的“阿嫣”刚要出口,马车外忽然传来一声天地同悲、哭丧般的“潋潋、潋潋啊~~~”
***
万物,有万物的法则;人间,有人间的规矩。小青虽没念过书也知道,有个老夫子说过…呃,原句忘了,反正就是层层级级,有高有低,这是人间的规矩。这规矩有用且超级棒,反正别问,遵守就是了。
比如在这皇宫内外,最高级的,是她小青,因为她最自由,不用听课,去哪都行;其次是潋潋,虽然要困在“学牢”里听课,但夫子从来不骂她;再次一等,是小厮思凯,虽然还是要困在“学牢”里,但不用听课,时不时还能出来找她们玩;最令人同情的是六皇子小明宇。他和小青同年,但他从六岁开始,每天困“学牢”里听课,且一步也踏不出皇宫内门。据说他有生以来,每天的任务就是被骂,上课时夫子骂,请安时瑜妃骂,考察功课时皇上骂,晚上做功课发个愣,宫里的姑姑接着骂。唯一不骂他的,是皇后娘娘。皇后果然是皇后,母仪天下,真是心善啊。
总而言之,作为人间最上位者的小青,每天都拥有“潋潋伴读时间”的绝对自主支配权。伴读的丫鬟是不用跟进宫里的,潋潋进去了,小青有时在旁边小耳房找别人玩一天,有时自己跑出去逛大街,买好小零食,到了点再回来接潋潋出学牢,顺带捎点小零食进皇宫里给思凯,反正买零食的钱也是思凯给的。
这日小青闲闲坐在耳房门外,捧着一大油纸包的炸麻花,自己吃了大半,留下一个小的。她往油纸包里看了眼,直接在纸包上擦擦手,包好了麻花双手抱着。等下课了捎给思凯,让他和小明宇分着吃。
一个小麻花两人分正好,听说小明宇要是零食吃饱了,晚饭吃少了,得出动太医,还要严查膳房和丫鬟。若是没查出病来,小明宇又得被骂一顿,往后几天的饭都得挪到皇上身边去吃,由皇上亲自凶巴巴地盯着。所以小青大发慈悲,每次买零食都自己吃大半,只留一点点给思凯他们。潋潋就更不用了,要是让青玉姐发现潋潋吃了街外的零食,青玉姐眉一皱,也不去说潋潋,转头瞪小青一眼,接下来三天不跟小青说一句话。比骂人还可怕。
这厢小青抱着麻花纸包,远远看见走来个款款的大姐姐,对着守门侍卫福了福身,问里面沈家夫人和小姐准备出来了没,侍卫说他怎么可能知道宫里的事。小青一睁眼,那不是潋潋的仙女姐姐身边的仙女丫鬟吗?
“阿堇姐姐!”小青连忙跑过去,对着侍卫讨好一笑,“哥哥,这沈家姐姐是六皇子伴读家里的,思凯也知道的,回头你要吃什么跟我说呀。”说着就往侍卫袖子里塞了几片思凯给买零食的小钱刀。
侍卫一笑,把钱刀摸出来还她,“原来是你们家的,早说啊。这么几个铜板是什么意思,我拿了像是我贪你这么点钱,不给弟兄们笑死?”
“这么点,我都没脸往外说。实在是今天买东西花光了,下次见着思凯我说说他,小气鬼!让他给你孝敬份大的。”
侍卫摆摆手,还是没拿她的几片钱刀子,“你这丫头,别在六皇子面前告我们状我们就烧高香了。你们想问谁…哦,沈家的?快了,刚才后宫传了轿子,这会儿该快到内宫门了。”
小青拉着阿堇谢了又谢,两人退回小耳房专心等着。阿堇看着小青宝贝似地抱着个油腻腻的纸包,嫣然一笑,“谢谢你呀~你刚说六皇子伴读…你是跟林家二小姐的?”
小青惊喜道,“你知道潋潋?”
阿堇笑道,“怎么不知道,常听人说起呢。”
啊?小青一愣,府里说起潋潋,总没好事,“呃谁说起呀?”她得套好话,回去让潋潋准备一下。
阿堇斜斜看了她一眼,微微笑着,“你怕谁说起啊?”
小青连忙拨浪鼓摇头,“老爷公正、夫人慈爱,汐小姐又温柔,有什么好怕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青睁着大眼睛,紧守着最后一丝希望,“是不是大小姐提起我们潋潋?大小姐那人,没事就爱拿我们潋潋打趣!”
阿堇失笑,这小青…那就是说府里老爷不公正、夫人不慈爱、林汐不温柔,唯有一个林渊,对林潋还不错呗。
两人正说着话,长廊上各勒各勒地跑过去一架小马车,直奔宫门里。耳房里的丫鬟小厮们全都看呆了,不是说宫规森严,外面的马车不能进去嘛?马车很快又出来了,守门侍卫快步过来叫阿堇二人,“你们小姐出来了。六皇子说了,哪都不绕,直接回林府,从侧门进。已经派人去通知你们府上了,快跟上吧。”说着给小青递过去林潋的文具盒。
阿堇连忙谢过,扭身就跑到车旁跟着。小青捧着文具盒,呆了一秒,怀里的麻花掉到地上,四处看了一眼,不见林潋。潋潋的文具盒出来了,侍卫也说她出来了,但却不见人,那潋潋只能上车了。
潋潋居然上了马车,肯定是她受伤了,走不动了…啊!是不是快死了,要拉回林府葬了?!
小青一脚踩过地上的麻花,飞也似的跑到马车旁,“潋潋、潋潋啊~~~你怎么丢下我了!”
车上的布帘掀开,林潋突出来一个脑瓜,“不是让侍卫告诉你了嘛?”
小青挂着两行刚流的泪,吸了吸鼻涕,疑惑地看着她,“你…腿断了?”
林潋嫌弃地看着她,“我谢谢你,我好得很,下来跟你打一架都行。”旁边一声轻轻的笑声,布帘又掀起了些,沈家大小姐探头看了小青一眼,贴着林潋脸旁一笑,“这小丫头,还是这么可爱。”
大概是车上太热了,林潋贴着沈小姐的半边脸呼啦一下烧得飞红。小青被夸了,顿时喜上眉梢,害羞地呲牙笑了笑。
布帘放下了,车子里暗暗的,摇摇晃晃。沈夫人被小青这么一逗,泪也停了,抹着眼下一脸笑意。林潋转身坐好,眼观鼻鼻观心,忽然蹦了一句轻轻的,“阿嫣。”
沈嫣转头看她,“嗯?”
林潋惊恐,啊?她只准备了一声阿嫣,根本没准备“阿嫣”之后的。林潋眼睛一扫,看见沈嫣身侧的一条长锦盒,没话找话道,“你的东西,没弄湿吧?”
沈嫣哎呀一声,这时才想起泽王给她的字幅,连忙开了盒子拿出字幅来,仔仔细细地四角都看了,指尖轻轻一点一点地摸下来,终于松了口气,“还好,没弄到。”
沈夫人瞥了她一眼,没说话。沈嫣瞄了眼母亲,讪讪地笑,“这是贵人送给母亲的,自是要小心些。”
沈夫人了然地笑了笑,“你喜欢,放你房里吧。大师的字,让你看着悟一悟。”
沈嫣娇羞一笑,也不推辞,“谢谢母亲。”
林潋呆呆地望着她笑得粉红粉红的脸,阿嫣额边微微散下几丝碎发,如同三月春色飞起的花絮。阿嫣这么高兴,是喜欢这几个字,还是喜欢一心大师的行笔呢?其实夫子也常夸林潋的行书的。
林潋手指飞快在自己膝上跟着字幅的行笔走了一遍,暗暗记下一心大师的笔锋。那个“缘”字,左边的糸,写得洒脱,像一个自在起舞的翩然仙子。
沈嫣见她跟着字幅描字,惊奇地和沈母对看一眼,笑道,“对了,我听林渊说你的功课很不错呢。”林潋害羞一笑,沈夫人指着字幅,“孩子,会念吗?”
沈嫣一笑,“这是一心大师写的佛语,你来说说,这句怎么解呢?”她都不问问林潋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字,直接就叫她解了。看来林渊在她面前夸林潋,夸得实在没留什么余地。
林潋看了眼沈夫人,又看了眼沈嫣,不敢冒头,只说,“万法皆缘,万事万物,有因果。”
沈夫人微笑着点点头,沈嫣望着她,“还有吗?”眼里仿佛有点失望。
阿嫣不高兴了?林潋一惊,连忙坐直了,语速飞快,“就是说凡事都是因果牵动的,看似偶然的事情其实都是各种必然的结合。”
林潋说得太快了,沈嫣一时没跟上,疑惑地看着她。林潋忙解释道,“反过来就是说,如果能揣摩透环境和人心,握着各种因缘在手上,人是能预测未来,甚至能掌握未来的。”
沈夫人瞪了下眼睛,嘴又闭上了。毕竟是别人家的孩子,她也不好说什么。沈嫣噗哧一笑,手上的字幅拿不住,随便一折丢在身旁,抱着林潋笑得哈哈哈。林潋也不知自己说得哪儿好笑了,只知道阿嫣高兴了,非常非常的高兴,且是因为林潋。林潋一咧嘴,也傻傻地跟着乐得一脸喜洋洋。
沈嫣仍抱着她,笑得花枝乱颤,“难怪挑你去给皇子伴读了!我要是你亲姐姐,得多宝贝你呀~”
姐姐…林潋脸上一僵,忽然想起她天上的姐姐。而她今天,又有了个穿宽袖裙子的姐姐。
这个姐姐在人间,这个姐姐会抱着她笑,搂着她流泪。这个姐姐香香的,会摸摸林潋的头发,说她永远给林潋留着一个,属于她的一席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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