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大红宫墙,直直延到看不尽的黑暗里。夜色幽深,墙上如同蒙了黑纱,阴影一滩一滩。

红墙如嫁衣,嫁衣似血。

沈嫣低头屈膝,深深行礼,“臣女沈氏,见过泽王殿下。”

墨青色的衮龙袍,在幽幽的宫灯旁几乎看不见,只有锦袍上的金丝绣线泛着点兽目深处的光。年轻的男人手一抬,立在一旁的宫女立刻过去扶起沈嫣。

“沈小姐就知道是本王了?”

“宫人夜行,多是有紧急差事在身,故脚步急促。若是娘娘公主,自有软轿代步。能如此步声稳健、胸有成竹,又有闲情凉夜漫步的,”沈嫣抬头,“除了殿下,宫中数不出第二人。”

泽王笑笑,“一叶知秋,沈小姐让本王开眼了。”

泽王的目光很温和,和他的语气一样。沈嫣心里无故触动,感激得想哭。他和皇后不一样,他还没走到皇后那儿。快了,但至少今夜此时,还没有。

泽王手上拿着个杉木画匣子,扭头吩咐两个抬轿宫人先走,他亲自送送沈小姐。宫人抬着空轿子往后宫而去,泽王抬步往宫门慢慢走,身后跟着小厮阿平。沈嫣在宴席上出的一身冷汗还没干透,脑中昏沉,倚着宫女一时没动。

泽王回头,“宫墙之内,随时有人经过,沈小姐难道还信不过本王?”说着抬了抬手中的木匣子,笑道,“我真是来送画的。”

沈嫣狠狠咬了一下舌尖,尝到一丝血的腥甜,脑袋顿时清明不少。她扶着宫女,慢泽王半步,跟在他身后。

“沈小姐猜一猜,这画画的是什么?”

“花团似锦,中秋争艳。”

泽王轻轻一笑,“在沈小姐眼里,本王是这样的俗人。”

“殿下说笑了,是臣女俗,心里只装得下这些。”

泽王停下脚步,转身望着沈嫣,“是芙蓉凌霜图。”身旁的阿平推开画幅给沈嫣看,高山孤寒,风旋雪舞,一枝芙蓉花傲立枝头,娇艳而清冷。画旁题了句诗,「千林扫作一番黄,唯有芙蓉独凌霜。」

沈嫣平静赞道,“殿下好眼光。此画布局开阔,看似咏芙蓉娇媚高洁,实则叹天地风霜雄魄,是男儿胸怀。”

泽王无奈一笑,抬抬手,阿平安静收起画幅。泽王柔声道,“沈小姐似是有气。本王如果早知今日,绝不可能安静等到现在。是我棋差一招…”他沉默良久,终于叹道,“嫣嫣,你可以怨我无能,但不该对我生疑。我若不是真心为你,皇后既已为我谋划好一切,我何苦还找你?”

沈嫣抬头,眼前的泽王和多年前的他那么像,又那么不像。她记得太傅旧府的花园,记得他每次来,都给她带字画小玩意。她的字是父亲手把手教的,她的画是描着泽王带来的绘本学的。当时他还不是泽王,别人叫他二皇子,她背着人叫他明德哥哥。

她从未对他生疑,她只是今晚才看清了自己和他所想要的,原来从始至终不是同一回事。

皇后的目的已然明了,沈嫣背后没权没府什么都没有,却有着个皇帝恩师之女的盛名。她占着谁的正妻之位,谁都别想着休她另娶一个有实力的妻子,比如林家的。没有正妻外戚帮扶的皇子,能成贤王,却很难再争储君之位了。

皇后能想到这一层,泽王又怎么可能想不到。

也许太傅死前,他是真心实意等过她的,但太傅死后,她已经没有资格做他的妻了。他仍要她,却也不妨碍他同时要太尉府这个后台。如同沈嫣在期盼着他,也不妨碍她同时观望别的可能性。

他的真心,她是信的。唯其如此,她更万念俱灰。这就是盛京城里的一点真心了,两个人小心翼翼、斤斤计较、瞻前顾后地交换的一点点真心。原来不过如此。

沈嫣淡然道,“晚宴上的事,不必我来多言了。之前是泼水借衣,现在是月夜同游。殿下是想借着同一招,要在你我之间也造些流言蜚语出来吗?”

泽王问,“我和你之间的,是流言蜚语吗?”

沈嫣疲惫道,“殿下找我,有什么吩咐,请明说吧。”

泽王沉吟一下,“嫣嫣,现在于我们不利,但也未尝不是个转机。既然皇后开口了,所有皇子任你选,总不能收回自己的旨意。我们何不顺水推舟呢?”

沈嫣抬眸望着他,淡漠道,“殿下愿意?”

泽王眼神微闪了闪,一狠心,挑明道,“嫣嫣,我尽力给你争取侧夫人,好不好?”

沈嫣失笑,“皇后娘娘让我‘嫁’,我把自己就这么送出去了,不算抗旨吗?”

泽王急道,“嫣嫣,我是在保你!你还不明白吗?”泽王往前挪了一小步,沈嫣立刻后退,晃了一下,身旁的宫女马上稳稳扶住了她。泽王不敢再逼,长长叹息,语气和缓道,“你信我。嫣嫣,以后我们一起努力,我的贵妃、皇贵妃,都只会是你!我只求你信我。”

沈嫣微微低着头,语气冷硬,“王爷慎言。”

泽王看了眼阿平,阿平给了他一个确认安全的眼神。泽王再问一遍,“嫣嫣,就算是拿命去博,你也一定要当皇后吗?名分对你来说真的这么重要吗?”

重要,沈嫣想说,就像江山对你而言的重要。男子的一生,是把梯子,定了起始点,然后不断往上爬;而女子的一生,是盏灯,框住四周,盖上盖子,余生只能小心翼翼地护着灯火不灭。

她从未想过当皇后,她不想当皇后。她想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像她的父母一样。但她现在知道了,这是比要得到皇后的宝座更大的野心、更可笑的奢望。

不是他给的不够,错只错在她太贪。

沈嫣噙着泪抬头,“殿下要一枝凌霜芙蓉,臣女无能,要辜负殿下厚望了。”

“嫣嫣,我们这些年,就这么算了吗?老六他才几岁,你宁愿做他的正妃?你甘心吗?!”

沈嫣垂着眼睛,双唇锁起。头上几支金玉步摇在夜风中轻轻颤动,暗夜里一湖春花秋月漾开来,散了,那一点无声的微光。

泽王沉声道,“如果你一定要正妃之位,我…”

“明德哥哥。”

泽王闭了嘴。沈嫣深深望他一眼,低头深深一福,“愿兄长岁安康,前程似锦。万法皆缘,臣女甘心,无有所憾。”

***

夜里露水凉,陪着马车里回林府的是几个小厮。亥时过半,府里的很多院子都熄灯了,马车绕到侧门,早有下人开了门守着。

沈嫣先下车,脸色煞白,转身还要扶沈母。阿堇连忙过来架着她,“怎么了,酒饮多了?”沈嫣半个人压在她身上,摇摇头。

沈夫人紧跟着下车,曼霓上来扶她回东边院子。阿堇半搂半扶着沈嫣跟在后头,小声说,“林大小姐让青玉翻遍库房,给你送了几箱子的金玉玩意儿,说是给你的生辰礼物。青玉另告诉我,说那些都不是盛京本地的夫人小姐见惯的例礼,你可以放心用来还礼。”

沈嫣无奈一笑,“林渊这人…”幸而是生在这样的人家,不然就算她只有一碗饭,大概都要分半碗出去。

阿堇又说,“林大小姐还留了话,让你去花园看一个什么惊喜。但你现在不舒服,要不先回房吧?我去跟青玉说一声。”

“什么惊喜?”

“说是什么月下鱼尾,什么相遇的。”

沈嫣睁了睁眼,仿佛一下醒了,立刻对沈夫人说自己和阿堇去绕一绕,很快回房。

沈夫人回头,“别去了,夜深露重的。你回房安顿好了,我还有话问你,皇后今晚的话…”

沈嫣不耐烦地转开脸,“母亲,这话明日再说,好吗?”

曼霓惊讶之余立刻皱了眉。沈嫣是她看着长大的,这么多年了,她见过小姐调皮捣蛋撒娇无数,却从未见过她对夫人摆脸色。

沈夫人只是叹了口气,“…那你今晚吃点寿面再睡。”

沈嫣匆匆行了礼,拉着阿堇往花园走去。

曼霓扶着沈夫人继续走,“小姐这是怎么了?”

沈夫人摇头,“我也搞不清,本来是大喜的好事,从未见过这样大的恩典,不知这孩子怎么倒像被魇住了,呆傻了一晚。临出宫瑜妃娘娘说要赏她画,结果出来画也不见,人也蔫了。今晚等她睡了,你把阿堇给我叫来,我问问她。可别是来盛京这些日子,嫣嫣瞒着我心里装了什么人了。”

曼霓笑道,“那夫人可是多虑了,小姐下山以后就没离开过夫人半步。总不能跟杜丽娘似的,爱上了个梦中人吧。”

沈夫人反手拍她,“胡说八道。”

曼霓安抚道,“夫人今晚也累了,不如跟我说说是个什么天大的恩典,然后就休息吧。明日我问好了阿堇并跟去的那些小厮们,理出个头绪再来回夫人。我看小姐也不过是女儿家心思,一时一样的,明天或就没事了。”

沈夫人点点头,叹了口气,“说来话长,今晚那真真是皇恩浩荡啊……”

沈嫣和阿堇转过一排杨柳,花园夜里安静,清风徐来。荷花池旁的凉亭里吊起一盏美人琉璃灯,幽黄油灯照得整个亭子像个落寞的戏台。

阿堇想起青玉告诉她时那神秘兮兮的笑意,推了推沈嫣,“你去看看吧,我在这等你。”

沈嫣独自走进凉亭。亭里的桌椅屏风全搬走了,四周围着十几盆大大的绿草藤须,骤一看,竟有点像荷花池里的菖蒲水草、莲影依依。沈嫣脚步一顿,这才看见地上十来条若隐若现的朱砂鱼影子,鼓鼓的脑袋,胖胖的鱼肚子,各色鱼尾巴,长的飘逸潇洒,短的灵动可爱。鱼身半透明,仿佛透过清晰的鱼鳞,甚至能看进鱼肚子里。

沈嫣惊讶抬头。琉璃灯下吊着几串小玉石,太远太亮了,看不清形状,只觉那数不清的小玉块莹白温润,在灯下溢彩流光。

原来这就是林渊要帮潋潋守的小秘密……

林渊某一晚状似无心又非常突兀地,问沈嫣喜欢什么样的鱼尾巴。沈嫣失笑,说自己没喜欢什么鱼尾巴。

林渊疑惑,“你不是喜欢荷花池那些朱砂鱼吗?”

沈嫣也疑惑,她只有来林府的第一天看过一次鱼。那日游了整个花园,确实只有池底的几尾朱砂鱼真正入了她的眼。但沈嫣也不过是多看了几眼,又没说出口,林渊是怎么知道的?这位林大小姐素日里可不是那么心细如发的人。

再说,林渊那脾性,若要投其所好、逗她开心,定是一个大鱼缸几十条鱼摆她面前,喜欢的留下,不喜欢的挑走丢到花园莲池里。怎么会这么迂回,还问什么鱼尾巴。

沈嫣故意摆出个不在乎的样子,“是吗?可能觉得挺可爱的吧。”

林渊一下坐直了,“诶你到底喜欢不喜欢啊?那边可存着一大笔月例要买材料呢!”

沈嫣皱眉,“什么一大笔月例?”

林渊压着唇,转着眼睛,没说话。沈嫣冷笑,“那我不喜欢,哪个鱼尾都不喜欢。”

“喂,别嘛…”林渊拉她。

沈嫣伸出小指,“拉勾,一人说一个秘密,绝对不回头对潋潋说。我告诉你我喜欢什么鱼尾,你告诉我月例钱的事。”

林渊往后一靠,干脆破罐子破摔,“我没提潋潋啊,是你提的。”

沈嫣笑着点头。林渊推开她的手,懒得跟她拉勾,“害,也就几两。二两都不到的月例,连小庄的五百钱都得自己出。任她存,存的了多少。”

沈嫣想了想,“你知道她去哪家铺子买材料吗?”

林渊斜斜瞥着她,“先说鱼尾。”

“都喜欢,我喜欢每条鱼有自己独一无二的鱼尾,每一次的相遇都不可多得。”

林渊笑叹,“果然是你,我早该想到的。”

沈嫣戳她,“别扯开话题。到你了,铺子。”

…花园凉亭下,沈嫣轻轻笑着,眼睛对着灯光太久,刺出了一眼框的泪。微风吹过,吊在灯下的小玉饰轻轻飘扬,地上的鱼影缓缓转动,一亭子淡泊的鱼儿悠哉悠哉地游来畅往。

沈嫣忽然低了头,地上落下一滴水,再一滴。

也许这才是盛京城里,唯一留得住的一点真心,不看母家,不算得失,不计她的虚名与实力,只问她喜欢什么样的鱼尾巴。

沈嫣蹲下身,隔着一眼框的湖水,伸手摸着地上一条半透明的鱼影子。小鱼随风一飘,从她指间游走了。抓不住。

轻轻的脚步声在她身后停下,仿佛怕惊着她,所以放得很轻,又像是怕吓着她,所以还是弄出了点声音。

沈嫣一身华服,蹲在地上低着头,轻声笑着,“你自己做的吗?买材料贵吗?”

“不贵,老板人好,还给我打了折。”

“潋潋,我想带走它。”

“就是送你的,等一下我给你拿下来。等你有了自己的院子,可以把它挂在庭前灯下。到了掌灯时分,你的院子就会变成一片莲池。”

莲池……沈嫣想起宫中的掌中莲,无中生有的一种娇贵花朵,养在青瓷水缸里,被人赏到这个宫苑、那个宫苑。有一株撞到了沈嫣身上,连根跌落在地,也许枝茎断了,也许还能再养。

再养,也不过是再入下一个小水缸里。林渊说的对,其实根本没有好去处。掌心莲,本不该存在的。

沈嫣站起来。林潋一惊,连忙过去,掏出皱巴巴的绢手帕帮沈嫣擦着泪, “怎么哭了?你不喜欢吗?”

沈嫣抬手,慢慢地一支支拆着头上的珠钗,拉起林潋的手,一支支放到她手里。林潋捧着一掌心金玉钗子,不知所措地望着她。

沈嫣轻声说,“潋潋,如果我去了莲池底,我会很想你的。”

阿嫣这可不像是提起自己以后府邸的表情。林潋紧张地观察着沈嫣的表情,“那我可以去看你吗?”

沈嫣的唇轻轻颤着,“太远了,你不要来。”

林潋沉下声音,仿如发誓,“你叫我,我就去。”

沈嫣垂下眼睛,忽然一下呜咽出声,泪如雨下,拉过林潋紧紧抱住,“别来,潋潋,你不要来…”

天地一时寂静无声,花园里的风声水声、夜里的草飞虫鸣声、远处街外的车轮打更声,全都消失了。

满园的花香浸润了沈嫣的泪,像一只湿答答的人鱼之手捂住了林潋的脸,呼吸艰难。林潋抱着沈嫣,抱着她的一身金丝绸缎,忽然一个激灵,想起那年姨娘走了,她抱着一大捧姐姐和姨娘留下的残破而矜贵的衣服去洗。一步一步,都希望自己正在走向天宫。日复一日,直到她做梦似的,遇到了沈嫣。

林潋心里突突直跳,手上一紧,再紧再紧,还是摸不着那厚厚礼服里包裹着的人。她怎知这不是另一个梦呢?

“阿嫣!阿嫣?”林潋慌着拉开她,紧紧盯着她濡湿的脸,“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别哭,我们想个解决办法。”

沈嫣哽咽着问,“潋潋,要是我抢走了你唯一的希望,你会恨我吗?”

“只要你好好的,你抢不走我的希望。”

沈嫣没有再说话,只是浑身颤着,一**的眼泪,根本擦不尽。林潋心里咚咚撞着,强迫自己定了定神,柔声哄着把沈嫣按回自己怀里。她抬头盯着不远处担忧地望着她们的阿堇,阿堇的表情也疑惑又焦急,不像是知道什么。

林潋目光一沉,那看来,只能是今晚宫宴的事。六皇子那只后宫花蝴蝶,肯定有消息。

明天先问问,先把事情搞清楚。宫里有六皇子,连着各宫娘娘公主;宫外有长姐,连着军里和各个大臣后院;实在要拿命来填的,还有林潋。只要是沾着人的事,没什么不能解的。

沈嫣梦呓般地喃喃道,“潋潋,如果我能消失了,由你来顶了我的位置,那多好啊。”

林潋搂着沈嫣,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背,“你要是消失了,那我就真的是一无所有,什么希望都没了。”

沈嫣抬手摸着林潋的脸,林潋低头对她安抚一笑。

潋潋什么时候长得这么高了。

雪白明月,淡淡照在风凉水静的夜里。鱼影轻舞,卷起往事安静回旋,重叠日日夜夜。

月如明镜,望着她,望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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