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琢喘了几口气:“人追债都追到江禹了,还敢狡辩!这事你爹知情吗?”
丹阳含糊道:“大概……不知吧。”
“什么叫大概?!”
“十二叔!!”丹阳连忙解释:“我跟霍昀廷真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这事内情复杂,一时半刻真说不明白。”
霍昀廷横插一脚,让她在长辈面前百口莫辩,活像她逃婚是看上了自己掌教似的。
不过,不管慕图权知不知道这事儿,萧琢倒是给了丹阳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五十军棍暂且寄下,条件是……她要去找霍昀廷做一笔买卖。
禹南军里的飞鸢与战船,大半老旧不堪,萧琢琢磨着换批新的,奈何囊中羞涩,只能退一步,把那些老家伙改锻改锻,提升一二。
禹王的意思,是想让藏流阁出手,可霍昀廷狮子大开口,即便八折,价钱也远超禹南军如今能承受的范围,正巧此时,丹阳撞在了枪口上。
丹阳跪在雨里,一眨不眨地瞪大眼睛:“十二叔,你该不会是想叫我去对霍昀廷用美人计吧?”
心思被这么直白点破,萧琢差点吐血。
他接过叶氏递来的伞,板起脸:“胡说八道!霍昀廷十三岁便执掌藏流阁,岂是能被美色所惑的庸碌之辈?三十六计,随你发挥,只有一条务必谨记。”
萧琢真诚又无奈:“本王,穷。”
上司一个穷字出口,丹阳抱着账本研究了两日,还真让她发现一个漏洞。
这些年,禹南军和藏流阁的交道打得不少,尤其在兵械修缮上的开销,花费之大,让人咂舌不已。
但细看账目,藏流阁的手工费不贵,甚至比起墨霞山更低,每年大额开销主要填在了材料上头。
因为藏流阁有一条硬规矩:但凡经他们手的修缮改锻,材料必须统一由阁里出,寻常的木料铜料不贵,可最关键的云纹铁要价贵得吓死人。
云纹铁俗称玄铁,传闻最早用云纹铁锻造兵械的是墨霞山初代山主。
此铁取自一种特殊矿脉,矿石里天然带着银白云纹,锻成兵器后,刃口会泛出流动的云影,砍击时威力巨大。
天然的云纹铁极其稀罕。
藏流阁有独门技艺,用乌铁为基,掺入一定的云铁矿砂,能炼出类似云纹铁的铁料,虽比天然铁少了几分韧度,但胜在能成批冶炼。
更绝的是,藏流阁能将云纹铁锻成薄如蝉翼的甲片,贴在战船、飞鸢外,既不妨碍性能,又能挡得住寻常攻击。
这般功夫放眼天下,只有藏流阁与苍冥人能做到。
墨霞山试过多次,始终差些火候,要么锻到极薄时崩裂,要么太厚影响性能。
当今正值乱世,算算藏流阁开张的年头,机甲师行走四方,此类生意想必没少接,加上车马费、运输费……还有兵械贩卖,霍昀廷如今只怕是富可敌国之身。
丹阳合上账本:要是……不用藏流阁的材料,岂不是能省下好大一笔银子?
鬼市最西头,隐蔽榭苑半浸在水湾里,丹阳揣着账本,不请自来,掌柜引她绕到后头。
榭后几步远,一道细流从江底泉眼冒上来,借着半架水车引向空中,化作簌簌下落的雾帘,水雾里圈着礁石垒,里头栽着野兰与鸢尾。
霍昀廷就坐在礁石垒边的船板上,手边放着只食盒,正拎出几块生肉往水潭里扔。
潭水澄明,铺着光滑的江卵石,一只毛色斑斓的大老虎轻巧地跃起,在水中惬意地嚼起来。
……他还真养了只老虎。
泉水咕咚煮着茶,霍昀廷喂完虎,拿一方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手,回过头来看她。
丹阳也不拘礼,径自席地坐下,三言两语把自己的打算说清楚了。
霍昀廷捏着帕子,盯了她好一会儿。
“你再说一遍?”
丹阳分条缕析:“少阁主,你出人工,我找材料,我省了钱,你省了事,岂不是两全其美。”
霍昀廷半点没被她绕进去:“我阁里那么多机甲师,辛苦一场,就为赚你那点手工费?”
丹阳咬牙道:“手工费我可以给贵阁多加一成。”
“一成?”
“两成。”
霍昀廷直接摆手:“想都别想,给你破了例,我藏流阁往后这生意还怎么做?”
丹阳当然知道自己这是强人所难,要不是萧琢穷得叮当响,她也不会主动来跟霍昀廷交涉,她躲他还来不及呢……
见她不死心,霍昀廷挑眉问:“就算我答应,你有云纹铁吗?”
大雍对云铁矿砂管得极严,寻常渠道根本拿不到,他笃定丹阳弄不来,即便弄来了,一般冶炼窑也炼不动。
丹阳道:“现在是没有,但保不齐明天天上就下铁雨,刚巧砸在我脚边。”
霍昀廷皮笑肉不笑:“呵呵,那你慢慢等吧,祝你心想事成。”
这人表面瞧着冷傲无比,实际熟了后言语极其幼稚,丹阳忍不住笑了笑,她模样儿随娘,生了对很标致的梨涡,这一笑,笑得霍昀廷心肺乱跳。
他别开脸道:“谈事就谈事,你笑什么笑。”
丹阳一愣:“我笑笑怎么了,你那么凶干嘛?”
霍昀廷就是不看她:“好好说话,不许笑了。”
他这副模样一下点醒了她,他们现在的关系该怎么形容?丹阳觉得,就像一锅本来要煮熟的饭,硬生生被一盆凉水给浇断了火。
她耳根微微发热,犹豫了半天,吞吞吐吐地开口:“我还没问你……你为什么跟我叔叔胡说八道啊?”
霍昀廷扬了扬眉。
丹阳脸更红了,扭头道:“我什么时候骗你财色了?”
财她认了,色算怎么回事?当初淇州明明是他先亲上来的。
霍昀廷大言不惭:“慕图丹阳,在淇州你整天盯着我这双眼睛,你说呢?”
丹阳心想这生意怕是谈不成了,禹王这活儿谁爱干谁干吧。
她拍拍脸努力让自己声音冷静下来:“霍昀廷,我今日是来说正事的。”
霍昀廷举着茶杯,奚落道:“那你倒是说啊,脸红什么。”
丹阳低咳一声,强壮镇定:“我知道哪儿能找到云纹铁。出了禹南地界往北大概三百里,苍冥人在沧州城外的绵羊谷设了一处冶炼场,里面堆着的云纹铁少说也有上千斤。我十二叔盯上那儿可不是一天两天了。”
霍昀廷面无表情:“打听这么清楚,那萧琢怎么不自己动手?”
“你可知道,苍冥在沧州驻扎的兵力不比淮州大营少,禹南这边好不容易安稳了两年,你觉得萧若白会主动招惹苍冥人吗?慕图丹阳——”
他语气里带了几分质疑:“你该不会是想借我的手,来个先斩后奏吧?”
丹阳立刻摇头:“怎么可能!”
霍昀廷道:“你安的什么心我还不清楚?打伤禁军、从慕图王眼皮子底下逃婚,就算躲到禹南来,你也踏实不了,你是想赶紧干出点成绩,好让你那位好父王知道,你的用处远不止是嫁人,对不对?”
这话直白又锋利,说得丹阳哑口无言。
她确实有这个打算,原本是想着等拿到霍昀廷免去原料费的承诺,再回头说服萧琢出兵,没想到第一回合就败下阵来。
看她神色黯淡,霍昀廷很是感叹:“急功近利注定成不了事,慕图丹阳,你离真正出师还差得远。”
话说到这儿,两人都开始默然,不到一年时间,他们都离开了山门,昔日的针锋相对、斗智斗勇仿佛印在记忆里,成了此生最怀念的时光。
这都怪谁?反正不怪他,霍昀廷怨中心来,起身往外走,丹阳紧着跟上。
老虎见主人动身,也迈着步子上岸,丹阳被食铁兽咬过,心里发怵,下意识往后缩。
下一刻,大虎突然朝她扑来。
“啊!!”丹阳吓得尖叫,手忙脚乱地抱住身边的霍昀廷。
霍昀廷站得稳稳的,无奈道:“下来,它不咬人。”
丹阳死死搂着他脖子:“不咬人的老虎还是老虎吗?你叫它走远点儿!”
“你先下来,勒得我喘不过气了。”
她整个人挂在他胸前,老虎扒拉了一下她的裙子,又嗅了嗅霍昀廷的靴子,随后像只温顺的大猫般趴下了。
丹阳脸都吓白了。
霍昀廷扯也扯不开她,蹙眉道:“慕图丹阳,道不同,你随便抱是吧?下来。”
丹阳自己也说不清怎么一下就蹦到他身上了,她声音发抖:“你、你让它先走……它走开我就下去。”
霍昀廷就不。
他干脆托着她往外走,还用靴尖轻轻碰了碰老虎的脑袋:“遥遥,跟上。”
丹阳一脸惊悚:“你……叫它什么?”
没等他回答,她就叫起来:“你养只老虎,还给它取名遥遥?!霍昀廷,你成心的吧?”
霍昀廷理直气壮:“我的老虎,爱叫什么叫什么,你管得着吗?”
说完他扭头朝老虎示意:“遥遥,叫一个给她听听!”
鬼市里响起威猛的虎啸,震得地动山摇。
温香是被丹阳的尖叫引过来的,她站在一簇开得火红的蜀葵旁,一身莲青色衣裙衬得人格外温婉。
“温香!!!”丹阳像看到救星似的喊:“快救我!!我完了!!”
温香轻声细语道:“郡主别怕,遥遥很乖的,从不伤人。”
丹阳紧张得直咽口水,霍昀廷冷冷道:“下来。”
她手脚僵硬地从他身上滑下来,刚一落地,老虎就要舔她的脚,丹阳尖叫连连,这次不等她窜,霍昀廷就主动抱住了她。
丹阳搂着他的脖子,两人脸对脸离得特别近。她突然小声问:“霍昀廷,听说你辞了淇州的差事就为找只老虎……是找它吗?”
霍昀廷望着她近在咫尺的眼睛,反问道:“你觉得呢?”
丹阳警告他:“不准叫它遥遥!”
霍昀廷冷哼,一弯腰,把她放在了虎背上。
丹阳一口惊叫憋在喉咙里,她坐在虎背上,死死捂着嘴,脚悬着不敢放,整个人抖如筛糠。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带着哭腔道:“霍昀廷,我错了,别这样……我是真的怕。”
老虎驮着个人,步子霸气悠闲,邀功似的用大脑袋蹭霍昀廷的腿。
霍昀廷揉了揉遥遥的额头:“怕什么,乖乖坐好,一炷香之内没被吓死,你提的那件事,或许还有商量余地。”
丹阳一听,死也要死在虎背上。
一炷香的时间漫长得像过了一年,霍昀廷说话算话,只是他提出要分走三成云纹铁,甚至可以免工费。
丹阳不舍得,但转念一想:霍昀廷怕是早就盯上绵羊谷的冶炼场了,如果和藏流阁硬抢,自己恐怕连点铁屑都捞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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