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四十二章

在抵达长京前,霍昀廷寻了个借口暂时离开丹阳,私下找到广玉,到底还是把当年那段旧事问清楚了。

听完广玉的叙述,霍昀廷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但开口时却难得地保持了客气:“既然丹阳自己不愿再提,我也不会追问惹她伤心。今日我问过的话,出你之口,入我之耳,不必让她知道。”

他顿了顿,语气缓和些许,补充道:“广玉姑娘,日后你若在江湖上遇到什么难处,尽可来藏流阁寻个方便。”

“多谢霍公子。”广玉俯身行礼。

霍昀廷微微颔首,见她似乎还有话想说,便难得温和地主动问道:“姑娘若有未尽之言,但说无妨。”

广玉闻言,再次深深一拜。

再抬头时,她神色已变得清冷严肃:“霍公子,郡主性子是顽劣了些,可在家中也是被如珠如宝地娇养到这么大。我知世间男子择妻,多要求女子三从四德,举案齐眉。但有些事,我家郡主做不惯,也学不会。”

她目光直视霍昀廷,一字一句道:“这一点,还望霍公子日后能多担待几分。”

说罢,广玉转身便走,留下霍昀廷一人站在原地,愣神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琢磨过味来。

*

再见长京,已是冬去夏来。

慕图王府门口那两棵老石榴树早已褪尽了满身火红,裂开的果实露出里面宝石般晶莹的籽粒。丹阳离家四个多月,连弟弟定宇都蹿高了一大截。

小公子见姐姐回来,高兴得直掉眼泪。

然而归家的第一日,丹阳就被罚跪在了家祠里。

慕图权手中的鞭子一下下抽在她身上,衣裳很快破烂,皮开肉绽,后背像是开了花,火辣辣地疼。

整个王府的下人都跪在家祠外,老管家苦口婆心地劝丹阳服个软、认个错。可她倔得像头驴,咬紧牙关,就是不肯向父亲低头。

噼啪的鞭打声不绝于耳,许多看着丹阳长大的老仆忍不住红了眼眶。挨打的人却硬生生忍着,连一声哭嚎都不肯发出。

啪——!

最后一鞭落下,慕图权自己也累得气喘吁吁。他指着满堂祖宗牌位,厉声喝道:“你再说一遍!慕图丹阳,信不信我今天真打死你!”

“我不嫁陛下,我有心上人了。”

丹阳含泪,却一字一顿清晰地重复:“他叫霍昀廷,字吟曦,年方弱冠,在我心里举世无双。”

“我不嫁阿济,求父王成全,我死也不嫁。”

啪!!!

慕图权扬手又是一鞭,这一下几乎用尽了全力,抽得丹阳浑身一哆嗦。

皮肉被鞭子撕开一道血痕,泪水瞬间夺眶而出,半边身子都麻了,随后才是钻心的疼。可她依旧不服软,扯着嗓子喊:

“父王!你打吧!有本事你就打死我!打死我算了!”

祖宗灵前的香火袅袅不绝,见证着慕图一族的荣光。慕图权气得来回踱步,胸口堵着一口气:“反了你了!真是反了……”

突然,他眼前一黑,脚步踉跄了一下。

老管家赶忙上前扶住:“王爷!您当心身子啊!郡主她……她到底还是个孩子,您别再打了,再打真要出人命了!”

“爹……”

丹阳也被父亲瞬间煞白的脸色吓到,跪着向前挪了两步,声音发颤地喊了一声。

“爹什么爹!”慕图权捂着额头,怒道,“我不是你爹!你好大的本事,好大的主意!普天之下,谁家姑娘像你这样?看我做什么?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就算我哪天死了,养出你这么个女儿,也没脸去见慕图家的列祖列宗!”

丹阳两只眼睛肿得像核桃,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你还有脸哭?”慕图权气得头晕眼花,“事到如今,倒想起你还有个爹了?真是不容易!慕图丹阳,我看我生你出来,就是来讨债的!”

*

夜深了,王府里气氛沉郁。

因为丹阳一回家就挨了重罚,弟弟定宇直接冲到慕图权面前大闹了一场。小公子情急之下指着父亲的鼻子口不择言,骂他虎毒不食子,结果被慕图权一巴掌打得鼻血直流,还被禁了足。

夜里的家祠又黑又冷,丹阳还直挺挺地跪在那里。慕图权没发话让她起来,她就硬撑着不起。

定宇的生母李侧妃悄悄来看过她一次,见到那满背的伤痕,心疼得说不出话。她至今想不明白慕图权为何对亲生女儿下如此重手,只当他是气极了孩子任性离家。

“遥遥,”李侧妃一边轻柔地给她上药,一边低声劝道,“你也别太怨你父王。他一个人撑着整个慕图家,实在不易。你这孩子……嫁给陛下究竟有什么不好?且不说地位尊崇,你与陛下自幼一同长大,他日后待你定然是极好的。”

丹阳紧咬着嘴唇,低头不语,眼泪一滴滴砸在地上。

看着她背上的伤,李侧妃长长叹了口气。

到了后半夜,丹阳发起了高烧,浑身滚烫,搅得全府不安。人是被抬回蒹葭楼的,还没到地方就烧晕了过去。

慕图权狠心责罚了她,此刻又心疼得不行,亲自在蒹葭楼守到天明。

次日,一向勤勉的慕图王告了病假。

但今日朝堂却没有因为慕图权缺席变得冷清,因为慕图家的小郡主回了京,并在龙亭殿上呈上一颗人头,一颗来自苍冥名将斛律天雄的人头。

满朝哗然——

大热的天儿,蒹葭楼的主殿里却连个冰盆也没摆,闷得人透不过气。

丹阳发着烧,身子一阵冷一阵热,睡得极不安稳。丫鬟守在床边,轻轻打着扇子,不时用帕子替她拭去额上的虚汗。

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丫鬟警觉地回头,只见一位容貌极出众的青年不知何时已立在房中。

她刚要惊呼,霍昀廷已迅疾地抬手,精准地劈在她颈侧,丫鬟软软地倒了下去。

丹阳趴卧在床,后背伤痕累累,半张脸深深陷进软枕里,手边的被子滑落了大半。

霍昀廷默默拾起薄被,动作极轻地重新为她盖好,生怕触痛她的伤口。

可丹阳还是醒了,她带着哭腔唤他,委屈地伸出手要他抱:“霍昀廷?”

霍昀廷俯身,小心地将她的胳膊绕过自己脖颈,让她伏在自己肩上:“疼得厉害吗?”

“嗯。”丹阳眼中水汽氤氲,模样可怜极了。

他偏过头,嘴唇轻轻碰了碰她的眼尾,丹阳一动不敢动,后背如同被烈火灼烧般疼痛。

“张嘴,吃了能止疼。”霍昀廷将一粒小药丸送入她口中,随即怒气涌了上来:“慕图权真是疯了!竟把你打成这样,我这就去找他算账。”

丹阳无力地摇头:“别去……不怪父王,是我的错。”

她这副模样,让霍昀廷觉得心口像被狠狠揪住般难受。他想起丹阳曾提过慕图权喜爱宝马,为此他特意打理了两天西边的养马场,精心挑选赤哈各部的良驹,盘算着作为提亲的厚礼。

如今看来,这礼怕是送不出手了。

“我们走!”霍昀廷一把将人抱起:“管他同不同意!萧若白那套说辞根本是在放屁!”

丹阳虚弱地笑了笑,任由他抱着自己走出闺房。

谁知刚到廊下,一个高大的身影便挡住了去路,廊道本就狭窄,三人迎面遇上,气氛顿时凝固。

慕图权面色冰冷,一言不发。良久,他沉声唤道:“遥遥。”

丹阳慌忙从霍昀廷怀中挣脱,跪倒在父亲面前,下意识地将他护在身后。

“让开。”慕图权见她已伤痕累累,强压下怒意,目光如寒冰般射向霍昀廷。

“父□□阳带着恳求,“请您不要为难他。”

“滚开。”

慕图权与霍昀廷面对面站着,两人视线交锋,互不相让。霍昀廷虽年轻,周身却散发着不容忽视的傲然之气。

他微垂着眼,竟全然没将慕图权放在眼里。

慕图权眼底杀意渐起,可这年轻人毫无惧色,无声地与他对峙着。楼外蝉鸣聒噪,一声高过一声。

终究,霍昀廷念及对方是丹阳的父亲,率先收敛了锋芒。他低下头,恭敬道:“王爷要怪就怪我,别再生她的气了。”

慕图权冷笑一声:“你?你算什么人,也配过问本王的家事?”

霍昀廷面色不变,平静答道:“配与不配,全凭王爷一句话。”说罢,他掀起衣袍,屈膝跪在了丹阳身旁。

丹阳惊得倒吸一口气,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我真心爱慕丹阳,此次进京,正是为向慕图家提亲,恳请王爷成全。”霍昀廷言辞恳切。

慕图权这才缓缓地,将他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一番。自从上次霍昀廷闯府带走丹阳,他早已查清这年轻人的底细——藏流阁少阁主,霍凛之子。

此刻两人一同跪在面前,看似恳求,实则逼宫。

“既然你来了,有些话本王便直说了。”慕图权语气冷淡,“本王知道你的来历。但无论如何,遥遥与陛下的婚事乃是天命所归。至于你,本王绝无可能同意。”

“父□□阳透出绝望。

“住口!”慕图权厉声喝止,丹阳深深低下头,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般滚落。

霍昀廷不卑不亢地追问:“王爷对晚辈有何不满,总该给个明白的理由。”

他问得理直气壮,慕图权一时被他的态度怔住,反觉好笑:“你要什么理由?”

“地位、权势、财富、人品、相貌、学识……”霍昀廷一一数来,“王爷择婿,难道不考量这些?还是说,您一心只想让丹阳当皇后?若真是为此,”

他顿了顿,抬眸直视慕图权,唇角勾起一抹轻狂的笑,“也好办。”

慕图权瞠目:“你待怎么办?”

霍昀廷没有立即回答,只是那笑容又深了几分,带着三分放肆,七分张扬:“灭了萧氏。”

院子里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像是晴天霹雳砸在慕图王府的房梁上。定宇一个激灵冲到门口,扯着嗓子问:“什么动静?谁把我家屋顶拆了?”

守在门口的小厮原本是看着他不许乱跑的,这会儿也顾不上了,探头往外瞧了一眼,慌慌张张跑回来禀报:“世子,不好了!王爷跟人在蒹葭楼前打起来了!”

蒹葭楼前的小花坛早已一片狼藉,花木东倒西歪,几个花盆底朝天摔得粉碎,泥土溅得到处都是。

慕图权手里握着剑,紧追着霍昀廷不放:“本王今天非砍了你不可!霍凛不会教儿子就别生这么多!你给我站住!”

霍昀廷不还手,也不回嘴,只背着手,身形灵活地闪避着一次次劈砍。慕图权脸上青红交错,气息越来越重。

一盆摔烂的旱金莲滚到丹阳脚边,她本就发烧昏沉的脑袋,被这一闹疼得更厉害。

“不过是几句玩笑话,王爷何必动这么大肝火。”霍昀廷跃上亭台,侧身又避开一剑,“我知道慕图家有祖训。王爷放心,不到万不得已,我绝不会让丹阳为难。”

“无耻小儿!拿命来!”慕图权大喝一声,长剑直刺霍昀廷心口。

两人在亭台屋顶上追逐,瓦片被踩得哗啦啦往下掉。一页瓦片迎面飞来,被一名突然出现的锦衣侍卫挥剑挡开,侍卫身形挺拔,护在了一片明黄色的衣角之前。

“舅……舅舅?”萧济看着眼前景象,有些结巴地朝屋顶喊。

慕图权闻声一愣,砍人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

庭院里暂时恢复了安静。

慕图权从屋顶跃下,正要行礼,萧济已上前一步扶住他:“舅舅不必多礼。朕听闻您身体不适,特来探望,没想到……”

他话没说完,目光扫过狼藉的院子,又落在一旁的霍昀廷和丹阳身上。这哪里像有病在身?

丹阳没料到萧济会突然出现,更没料到他撞见这般场面。她看着突然驾到的皇帝,又看向身旁的霍昀廷,三人立在院中,气氛微妙。

霍昀廷仿佛没看见萧济,径直走到丹阳面前,抬手探了探她的额头:“烧还没退。”他解下自己的外袍裹住她,“累了吧,带你回去歇着。”

说完,很自然地牵起她的手就要走。

丹阳被他牵着,与萧济擦肩而过。

慕图权气得嘴唇发白,眼神里透出极度的失望,目光刺得丹阳后背的伤处隐隐作痛。

丹阳望向父亲,忽然注意到他鬓角已有了些许灰白,那双总是锐利逼人的眼睛也掩不住疲惫之态。她心里一阵发酸。

“慕图丹阳,”慕图权的声音沉甸甸地压过来,“今日你若踏出这个家门,往后就别认我这个爹!”

这话像鞭子抽在身上,丹阳下意识想抽回手,但霍昀廷握得很紧,她挣了一下,他却握得更牢。

就在这一瞬间,丹阳忽然明白,自己其实也并不想松开。

“丹阳。”一直沉默的萧济开了口。

丹阳停住脚步。

霍昀廷转头看她,眼神带着询问。丹阳轻轻回握了一下他的手指,示意他安心,霍昀廷微微眯了下眼,脸上明显透着不悦。

萧济今日身着常服,并未穿龙袍,身边只跟着一名面生的年轻侍卫。他语气放软,像小时候求她一起出去玩时那样:“我们单独说几句话,行吗?”

霍昀廷脸色更沉,但丹阳点了点头。

两人走到蒹葭楼外的六角亭。丹阳站着,萧济坐在石凳上,亭心的湘妃竹帘半卷着,隐约透出不远处一个修长的人影。

这时,不知怎的溜出来的定宇,远远看见亭子便大喊一声:“姐夫——!”

萧济皱起眉,看向丹阳:“那人是谁?”

丹阳拢了拢身上霍昀廷的外袍,直接答道:“我心仪之人。”

萧济握紧了拳,脸上尽力保持着平静:“你就是因为他,才不愿与朕成婚?”

“从前不是因为这个,”丹阳不敢欺君,“但现在,是了。”

“为什么?”萧济牙关咬紧,“你就为了一个男人,把舅舅气成这样,把朕独自抛在宫里?”

丹阳看着他:“有些事一时难以说清,但我从未想过做皇后,陛下是知道的。”

“你是不想当皇后,还是根本不想嫁给朕?”萧济追问。

“我心里有了别人,”丹阳迎上他的目光,“只想和他相守,阿济,除了他,我不会嫁给任何人。”

她已经很久没这样叫他了。

这声称呼让萧济怔了怔,时光仿佛拉回儿时,但他也清楚,无论是以情分相劝,还是以皇权相压,都无法改变她的心意了。

他们曾共同度过的最可怕的一段时光。

一口浸满血污的棺材里,丹阳抱着不到三岁的萧济,在里面躲了整整三天。周围没有水,没有光,也没有希望,只有逐渐腐烂的气息和无边的黑暗。

萧济趴在她腿上,仰起沾满血污的小脸,哑着声问:“丹阳姐姐,母后什么时候来接我们?”

那时丹阳五岁,已经懵懂地明白——姑姑再也不会回来了。

到了第三天,萧济又饿又渴,在她怀里哭起来。丹阳怕哭声引来苍冥人,只好用手捂着他的嘴。小太子饿极了,一口咬在她虎口上。

他尝到血味,慢慢止住了哭泣。最后,这个孩子是靠着母亲遗体的碎肉,才勉强活下来的。

第四天,棺材盖终于被掀开。

一身戎装的慕图权风尘仆仆,从妹妹的尸骨中抱起了满脸是血的外甥,也抱起整个大雍王朝未来的希望。

他走得那样急,甚至一时忘了丹阳也在里面。

丹阳至今还记得,那是个异常安静的黄昏,寒鸦掠过建昌宫上空,翅尖染着夕阳的金色。

夕阳下,父王战袍的披风缺了一角,残破随风扬起,他抱着萧济,身影越来越远。

丹阳知道,父王不是故意的,也不是不疼爱她。

她更心里清楚,在她和萧济之间,父王永远会先选择萧济。她不曾怨恨过谁,也明白父王有自己的责任和抉择。

如今,她的选择是霍昀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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