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雀嘲哳在金顶玉瓦,乌黑的羽毛连带着殿宇被血红色的晚霞和日光镀上一层血色,在这辽大、空旷的金色囚笼中染上一片令人心悸的氛围。
金銮殿的琉璃瓦浸在暮色里,沐清韵跪在第九级鎏金台阶上,嫁衣的赤色锦缎铺展如蜿蜒的血河。她垂首盯着自己溃烂的指尖——那是连抄七日《金刚经》的代价,结痂的伤口渗着脓水,混着青玉药盏上的冷光,在暮色中泛着森然的幽绿。
不过,这都不算什么。
垂眸敛下内心情绪,沐清韵转眼便是一副乖顺畏缩的模样。脸上满是即将离去时女儿对父亲的不舍与伤心,眼角挂着几滴欲坠不落的泪水,泛红的眼尾连色泽都与铜镜中预演的一模一样。
“父皇,儿臣此行一去便是天涯永隔,恐再无相见之日。自从父皇将儿臣自冷宫提点而出,又恩赐锦衣荣华,膝下恩宠,将儿臣从清苦伶仃中拯救,儿臣心中便一直渴望能为父皇分忧解劳。如今,儿臣也想通了,为这天下和平,为了父皇心中的社稷安逸,儿臣能作为与南蛮的和亲之人,为天下效力,亦是儿臣之荣。只是……”说着,沐清韵忍不住哽咽,泪水顺着脸颊滑落,荡出的涟漪十分动人。
她的声音轻得像冷宫飘落的雪,尾音裹着恰到好处的颤意,惹人动容。
四名带刀侍卫分列在龙椅两侧,鎏金甲胄折射的寒光刺得人睁不开眼。敬轩帝倚在蟠龙御座上逗弄了几下金丝笼里的鹦鹉,翡翠护腕磕在鎏金鸟笼上,发出叮当脆响。袖口沾染的葡萄汁,红得刺眼,像极了三日前浣衣局的宫女春桃被杖毙时流入枯井的色泽。
“只是怎么了?”看着那明艳的脸庞被泪水浸湿,敬轩帝少有的怜悯之心不由得升起,轻声开口问道,“放心,清韵如若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或有什么想要的,都告诉父皇。”
“父皇……”沐清韵一双眼睛盛满了泪水和尊敬不舍,哽咽着开口,“只是这一去便是一世不见。儿臣自小孑然一身,如今一想到再次孤身一人,再也没有父皇的呵护和关爱,儿臣……儿臣心里就如刀绞般,疼痛不已……”说着,轻轻的啜泣声便在少女的掩面下传出,引得殿上之人都不由得内心泛起一阵阵怜惜。
“因此,儿臣斗胆恳求父皇,容儿臣能再近父皇之侧,再为父皇奉一次药,让天下人皆知儿臣与父皇的深情。”带着哭腔,红着眼眶的沐清韵满眼的敬仰与不舍,像是鼓起了一生中最大的勇气,颤颤巍巍地望向龙椅上的敬轩帝。
摇摇晃晃的烛火,映衬着这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脸庞,俨然一副满心父皇的可怜模样,看的人心里不忍拒绝。
敬轩帝从倚靠的御座上直起身,轻叹了一口气,似是被这深厚情义所感动。
而只有沐清韵明白,一个胆小愚蠢,妥协于命运,又想依靠这“天下皆知的情谊”来换取自己余生地位的公主此时已在敬轩帝自大的心目中定型。而真正的情谊,他是不会在意的,只有如此才能让他放下疑心,生起怜惜之情。
果然,敬轩帝随即温柔开口。
“抬起头来。”
沐清韵战战兢兢的仰起脸,恰让一缕残阳落在眼角将坠未坠的泪珠上。这是她对着冷宫铜镜苦练三个月的姿态——眉尖轻蹙三分,唇色咬得发白,连睫毛颤动的频率都要算准,俨然一副梨花带雨,柔弱不堪的模样。
果然,敬轩帝浑浊的眼珠动了动,略略伸手,向沐清韵招了招。
“再近些。”
她捧着药盏膝行上前,殿前的烛火恰到好处的映出指尖溃烂的伤口,狰狞无比。
“清韵的手…”敬轩帝攥住她手腕,溃烂的伤口被掐出脓血,“怎伤成这样?”
“儿臣愚钝。”她瑟缩着抽回手,任脓血染污绣着十二章纹的袖口,“无所能为,想着能为父皇和社稷添一份福,便暗自抄写了几份经书。抄经时总想着父皇夜不安枕,墨迹便重了些……”
话未说完先咳出半口血沫,这是含在舌下的鸡血囊。猩红溅在明黄衣襟上,惊得鹦鹉扑棱翅膀。她顺势软倒,药盏脱手的瞬间,四名侍卫的刀锋已出鞘三寸。
“都退下!”敬轩帝挥退侍卫,粗糙的手抚上她发顶,“朕的韵儿受苦了。”
沐清韵伏在龙纹踏跺上剧烈颤抖,余光瞥见鎏金笼里的鹦鹉正啄食葡萄。这是她连续半月用掺了蜂蜜的果肉喂养的成果——那畜生此刻亢奋异常,尾羽扫落了案头密函。明黄卷轴滚落脚边,隐约露出“叛军谢凛”的字样。
“再去盛一碗,由清韵为我奉药。”敬轩帝扶起沐清韵,挥手吩咐道。
得到获准,沐清韵连忙跪下谢恩。直到药盏端来,她才颤巍巍捧起新呈的药盏,青玉纹路贴着掌心溃烂处,疼得恰到好处。敬轩帝斜倚在御座咳喘,两名太监举着铜灯侍立左右,鎏金烛台映得她嫁衣上的金线凤凰宛如泣血。
“父皇,当心烫。”她舀起药汤轻吹,腕间银铃随动作轻响。这是今晨特意换上的旧物——铃芯填着冷宫积年的香灰,遇热便散出母亲惯用的沉水香。
药匙抵到唇边时,敬轩帝忽然睁眼:“这香气……”
“是儿臣熏了安神香。”她恰到好处地红了眼眶,“母妃从前总说……”话到此处哽咽难言,任由泪珠砸在药汤里。这是她对着铜镜反复掐算的角度,连泪滴晕开的涟漪都要控制成哀婉的弧线。
果然见帝王神色恍惚。趁他张口欲言,沐清韵突然打翻药盏。滚烫的药汤泼在鎏金笼上,受惊的鹦鹉尖啸着撞开笼门,金丝翅翼扫翻两盏铜灯。四名侍卫疾冲上前护驾的刹那,她袖中银簪已抵住帝王咽喉。
“护……”
敬轩帝的嘶吼被簪头弹开的机关截断。淬了蛇毒的钢针顺着脖颈血脉游走,这是拆解十二支旧钗拼成的杀器——冷宫鼠药混着铜锈熬制的毒液,在簪身暗槽里泛着幽蓝。两名太监刚迈步便踩中了泼洒的药汤而滑倒,带翻的铜灯随即引燃了垂落的明黄纱幔。
“父皇可知,冷宫的野狗最爱啃噬哪种骨头?”她笑着旋动簪柄,看着毒液渗入暴突的血管,“是手指残缺的宫女——她们临死前还在绣龙袍的金线。”
火舌顺着浸过火油的帘幔攀援而上时,沐清韵扯开嫁衣外袍。素白中衣上密密麻麻的墨字在火光中显形——桑晚、芳姑、陈御史、柳嬷嬷……每个名字都沾着冷宫的霉味与血腥。这是用冷宫梁木蛀粉混着井水写的,遇热便化作青烟,恍若三百冤魂乘焰而起。
“妖女!”
敬轩帝抽搐着滚落御座,不出一刻便只剩瞪着的双眼,僵硬的尸体在血河中凝固。
沐清韵掀翻了龙椅与御桌,安然的立于火海之中。鲜红嫁衣的残片在热浪中翻飞如浴火凤羽。
大殿之上一片慌乱,却皆被火帘阻隔在外。她望着琉璃瓦上惊飞的乌雀,忽然想起母亲死的那一日——也是这样满瓦的鸦雀被惊得扑散飞落。
火舌舔舐上她的脸颊,沐清韵却一点痛意也无,反而想到了这惨淡的一生,忍不住嘲弄的牵起唇角。
爱她的母妃被这龙椅上的人强娶又抛弃于深幽冷宫,最终病死在那个凄寂的大雪天,草草下葬……护她的下属一个个死于这草芥人命,冷血无情的皇宫,甚至最后只剩火堆里的一余灰烬……敬她的友人一心为国,只因力行直谏,挑破了这朝堂污垢,而陷入谗言诬蔑,最终飞冤驾害,含恨而终……而她,在冷宫里过了数年与野狗争食,充满讥讽欺辱的生活,一朝被提点,还满心希望,谨小慎微,不争不抢,妄想得到一丝关怀和……爱,到头来才知道自己从始至终不过是一枚好用的棋子,来作为他人的挡箭牌罢了……
真是可笑的一生。
沐清韵笑着,却有温热的水滴滑落眼角,化作青烟而散。
直到火焰湮没了人影,一声轻喃方溢出火海,却无人听见,也无人诉说……
“对不起……”
彻骨的遗恨和悲痛从此掩埋在这场大火中,化作青烟,飘散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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