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百相:泥沙

收到无忌的信时,我刚批完最后一份公文,已经是深夜了。

拆开一看,写得还是那么又正式又拘谨,客气地有些让人生气。明明是写给我的,又不是给什么当朝宰相权臣公卿——好吧,虽然我也算当朝宰相权臣公卿。

看到熟悉的字体,我不禁有些感慨。

这么一想,一晃也好些年过去了啊。

准确来讲,我第一次见到宋无忌是在县里的公堂,我刚当上执事那天。但公堂里人特别多,县令啊县尉啊捕头啊站成一排,我又拘谨,认真说,长相方面并没有留下什么深刻印象。

那就从那个晚上说起吧,他拎着酒来找我的晚上。

他自报家门的时候,我是有些不屑的——说实在,宋主簿名声并不算好。主要是他商贾出身,官位还是贿赂县令买的;而前任主簿世袭贵族,又以身殉国。

两相对比,就更加惨烈了。

被贿赂的县令看不起他,推举我当官的戚大人也看不起他——戚大人是很老派的贵族,最不屑他这种人。

但我想着,他毕竟官阶高,主动拜访我,多少是要懂些礼貌的,所以我还是开了门。

说实在的,人一旦有偏见,看什么都是错的。

宋无忌穿着朴素体面,看起来不像挥霍无度的商人——哟,挺会伪装啊;宋无忌拎着一看就很好的酒——哼,就是铺张浪费,喝这么贵的酒;宋无忌言行举止挑不出错,对我很客气——切,就是想巴结戚大人吧。

我就带着满肚子的偏见,心里骂骂咧咧地、有些勉强地把他迎进了屋。

宋无忌进来后,就开始和我套近乎,问东问西,唠家常的话术一套一套——我是刚正了点,可又不是傻,把我当蠢人忽悠了?

可惜我在此之前,已经打听好了重要官员的信息和昌平局势之类——这很必要,尤其是我这种无名无势的,再没点脑子,谁知道哪天就稀里糊涂被人当枪使,严重点儿,可能人都没了。

他不会以为我在白天驳斥了县令,就是个呆子吧?

我一边想着怎么打发他,一边在腹诽。

所以我就故意说,我的梦想是辅君尧舜,救济苍生,看不惯这一众蝇营狗苟的——这当然是发自肺腑的真话,但我那时想的是,我要表明态度,我不想和你来往。

我其实是略带阴阳怪气的,他毕竟是高官,不能指着鼻子骂。

我想,宋无忌该走了吧?

可他似乎觉得我就是在为早上的事生气,不仅没有走的意思,还看起来真心实意地安慰我。我好几次都觉得他要开始虚情假意地应和我,说一些“我也想辅君尧舜啊我也怀才不遇啊”之类的话了——这种想把我当傻子哄的人,我见多了。

但他根本没说。

他欲言又止的,憋了好久,抿出了个笑脸,说:“你这饭可真好吃。”

……真的?

明明所有人都说我口味奇特的,我很有自知之明,还想着用饭菜把他吓跑呢。

难不成为了巴结戚大人,连这种话都说得出来?不至于吧?

我将信将疑,直到他就着我炒的菜吃了两碗糙饭。

……好吧,能做到这份上,哪怕他是装的,我也认了。

他边吃,边笑着给我倒酒,喝了几盏,就开始说些有的没的。什么紫菜的市价啊,甜瓜的种植啊,还牵扯了不少民生相关,想到哪说到哪。

这种零零碎碎的见闻可伪装不来,他了解的不少,看来也有点能力啊。

我有些惊讶。

但不管怎么说,这种话题我还挺乐意聊的。

我也顺着他的话头说,什么东门的冬白菜价格,比去年便宜了两文,可以多买点;西郊的作物收成不错,应该能过个好年……他都能接上,甚至会说出些我意想不到的好方案。

我们就喝着酒,不知不觉吃了四大碗饭,一直聊到了深夜,甚至有两分当时的我不愿意承认的投机。

最后,我略带依依不舍地送宋主簿出门。宋主簿有些犹豫地回头,看了我一眼,他说:“我……还可以来吃饭吗?”

我想了想,说,当然可以啊。

七分是礼貌,三分是真心。

之后,宋主簿居然真的隔三差五往我家里跑,也不空手来,总是带些便宜又实用的东西,哪怕我知道他目的不纯,也不得不感慨——他真的挺会搞社交。

我一开始想过送些自家做的排骨啊,烙饼啊啥的,不是说正经官员都瞧不起这些么,觉得不上台面——但宋无忌居然挺喜欢,每样都收,没表现出任何不屑。

而且甚至来的更勤了。

勤到戚大人都看不下去,偷偷拉着我,严肃说“宋主簿不适合深交,你最好离他远点”那种。

但……宋无忌,其实没那么糟糕。

一开始,这只是应付戚大人的场面话,但后来,我真的是这么想的。

他知道事无巨细的财政开支,昌平物价变动,哪里的百姓缺什么哪里的粮食滞销,讲起来头头是道;他会给老弱病残的百姓施粥,送御寒衣物,哪怕只是表面功夫……

他真的不铺张浪费,穿着节俭,住处朴实,日常用度也不奢靡。

他从政绩上,其实是个很合格的主簿。

当然,他也会些明里暗里的提拔亲戚啊,贿赂上司啊,做些昌平高官都会干的事——好吧,他做这种事情是时候都是拼命瞒着我的,他不会真以为我不知道吧……

然后呢,就是一些零零碎碎的。

比如李家的牛丢了,报给县里没人在意,我说耕牛对一个家庭多重要啊,必须找——然后宋无忌跟着我跑了三个山头,又被在泥坑里打滚的牛追了二里地,多亏捕头看见,帮我们脱了身。

我们俩就上气不接下气地牵着牛去李家,又跑了三里地——最后回到公堂时,已经是傍晚了,低头一看,身上全是泥点子。

宋无忌就这么骂骂咧咧,满心不想干但还是跟我奔波了一路,最后窝窝囊囊收了老李五百文,还不敢让我看见,生怕我觉得他贪赃枉法。

好吧,我就当没看见吧。

毕竟这点钱还不够买两条猪肉的。

再比如说,我某天拉着他去吃公堂的伙食,居然意外地好吃,就想见见主厨。

结果今天的主厨刚好是他提拔的远方亲戚。亲戚见了宋大人,巴结的话还没出来呢,就被一脸惊恐的宋无忌打断了。

宋无忌欲盖弥彰,拼命给主厨使眼色:“沈大人夸你做饭好吃,你说说,你是哪里人呀?姓甚名谁?”

主厨也聪明,赶紧打掩护:“小的是从江州来这儿的,姓方!”

……你不是老宋吗。

呃,虽然这俩人把我当傻子骗,但起码,老宋的厨艺真的很不错,以大众的角度。

比李县尉提拔的那个肉都炖得生一块儿熟一块儿的厨子强多了。

于是我说:“好吧。”

我们就这么磕磕绊绊,甚至有些莫名其妙地当了那么久的朋友——是的,现在我已经可以很坦然地说,我们是朋友了。

哪怕他总做些莫名其妙,甚至有些让人啼笑皆非的举动,生怕我知道他那不甚美好的口碑。

我做你朋友这么久,怎么可能一点没发现呢?也不动脑子想想啊。

我很想说,现在这乱世,本就是一片巨大的泥淖。你在这里,用你的方式护住了一方百姓的衣食,你有你的生存道,我有我的济世志。

我又何必执着于指责你手脚沾满了泥巴呢。

就这么兵荒马乱的干着活当着官,直到昌平之乱,许平来了。

县令是跑得最快的,拖家带口突然就找不到人了——他总是隔三差五的不去公堂办事,一开始我们还当他去哪里快活了呢。

然后是捕头——他走前犹犹豫豫,似乎想和我们说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没说,第二天就这么不见了踪影。

然后,陆陆续续的,大部分官员都跑了。

之后就是宋无忌。

他拉着我,说他想带我跑。

我说,你先跑吧,我看情况。

这是真话,我真的犹豫过的。我也想过要不跑了算了,昌平怎么能守得住呢?我也觉得,我自己能在这儿干什么呢?跑了不丢人,领导都跑了啊。

我想,如果我和他一起走了,会怎样?我们或许会在齐州继续做朋友,喝酒聊天,不愁吃穿,甚至不用考虑昌平的勾心斗角。

但我最终没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到底还没那么老,还有点心气呢。

宋无忌最终自己走了,他看起来很悲伤,说,我明明一直知道的,你是什么样的人。

其实你并不完全清楚啊,我是怎样的人,就像你甚至不清楚自己是怎样的人一样。

留下的人不多。除了跑不掉的,只有戚大人和李县尉了。

这两个,平时就看不对付,戚大人自诩贵族,要恪守礼节、卫国爱民,对贪赃枉法的事是深恶痛绝,绝对不做的;李县尉则是左捞点钱,右捞点钱,再提拔提拔亲戚熟人,把周礼当废纸,是大家眼中标准的小人。

最后,戚大人带着一百亲卫守昌平,城破时就自刎了,临走前,他对我说,你如果能躲,就躲到哪里去吧,城西有个腌菜的大地窖……

他明明是最推崇官员殉城的,恨不能全昌平的官员都守城对抗许平,他自己也自尽得毫不犹豫,最后却是对我说,让我活下去。

李县尉则带着五百民兵,哭丧着脸,哆哆嗦嗦的一天好觉也没睡,见了我就念叨,哎呀早知道跑了,早知道跑了……最后他也死了,火烧起来的时候,李县尉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当我想守城吗,我老婆孩子都在呢,一大家子亲戚,跑不了一点儿,我咋说也得守城啊。

他最后对我说的是,你赶紧走吧,别听我瞎牢骚了,人紧张就是话多,不用管。我下辈子……

我打断他,说:“你下辈子贪赃枉法走后门让亲戚当厨子时,记得选个会做饭的。”

李县尉嗷一声就哭了。

哭道,如果有的选,我下辈子能当个好人吗?

就回忆到这儿吧。

先看看宋无忌给我写了什么吧。

嗯……少工作注意身体?说起来,我现在就是刚结束工作,有点心虚啊……

在齐州过得不错……那很好啊,我就知道你能力摆在那里……

去齐州玩?也不是不行,总归好久没见了……这周……这月……不行,没时间啊——还是过年去吧?年节放假长。

我笑了笑。

别这么客套了,不然,我就不给你送洛京特产了啊?

我们沈昭严于律己宽于待人(点头)

毕竟是大周仲宰,怎么可能不懂人情世故,是个正直的傻子呢~其实宋无忌也聪明,他稍微一想就能明白沈昭早知道他拼命隐瞒的东西——但人总是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而且有很强的思维惯性……(语气沧桑

其实,旧昌平的很多官员都不是啥好人,但我更希望他们在大周接受审理,判完了罚钱的罚钱,蹲监狱的蹲监狱,种树的种树,然后改过自新重新做人——而不是死的死散的散,被乱世打成浆糊一样……

也许这就是大周的意义,创造一个好人能安心生活,坏人能安心坐牢的世界(?)

更新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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