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百相:锱铢

我姓宋,我叫宋无忌,如今在齐州做些小买卖。

十多年前,洛京之乱来得突然,朝野皆惊,昌平也不例外。我的上一任主簿就是那时候喊着匡扶正义,义无反顾去了洛京,殉城了。

他死了,对昌平的影响说说小不小,说大不大。一众官吏走形式哭了一阵,工作上慌乱了一阵,就该干啥干啥了——不同之处,是我当上了主簿。

昌平属王畿,虽然偏远,但免不了受到牵连,王畿一京六县,十户荒者有八,民生凋敝。

我做官以来,也难有什么改进。

人贵有自知之明,我是不如上一任的,有什么批评的话也就受着——反正官是我爹捐出来的,本就该骂。

就这么干着,一任十年,没升没降,也没什么大事,就这么干着。

我认识沈昭的时候,他才二十岁,正在公堂上和县令吵得面红耳赤,为的是一桩定了好几年的案子。

毫无疑问,沈昭占理,说得头头是道,把县令气得发抖;见拂了县令的面子,堂下诸人赶紧去把沈昭拉下来,给闹剧收了尾。

我就问旁的捕头:“这沈昭是何人?”

捕头皱眉:“前几天刚来的小吏,以文入仕的,果然是愣头青——不愧是戚大人举荐的。”

我“哦”了一声,就赶紧闭嘴了——县令发话了。

升堂继续,就没人聊刚才的事了。

晚上,我打听了沈昭的住址,提着壶酒去找了他。

我的动机并不纯粹。捕头说,他乃是戚氏举荐——戚大人毕竟是洛京贵族,下县历练,虽然洛京灾祸来得突然,官员死了大半,但枝叶虽损根基犹在,也是比我们有地位的。

雪中送炭,这种时候最合适不过。

那时,沈昭还在气着,见了我自然很感动,不用我想话头就聊了不少,说了好些辅君尧舜救济苍生之类的话,又留我吃了饭。

我说了什么呢?

我一直都被父亲教导,说你是我们的希望,说我们经商几十年,但商人没地位,说全家出钱给你捐的官,知道风口浪尖的压力大,但你得努力保住。

学着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难,我肯定是装成个怀才不遇的正人君子,应和他的济世之志吧?

我并不把这当大事,就是顺着个年轻人的话聊天,很简单的。我和每个昌平官吏都谈过天,有的是结交,有的是攀附,其实也没几个人信,我也知道。

我是想、我的家人是想出个大官的。

但沈昭不一样。

他和县令大吵后被扣了两月薪水,官阶也成了不入流,若不是我和戚大人求了情,估计官都要丢——他家里没地位,更没钱。

他自此把我当成了朋友,经常拉我聊天或者吃饭。

正常情况下,他话不算多,但是个很真诚的人,工作也细致。

他会为了百姓的几头牲畜忙得两日没入睡,会为了找失踪的小孩去求和他关系不算好的捕头,自然也会为了桩盖棺定论的案子和县令吵架。

渐渐地,大家都有些佩服他——做到这些很难,但对他高看一眼、叹叹古之遗风是很简单的,就像我一样。

前面说了,他家不算有钱。他聊过,当年父母费了大劲才供他读完了书,才得以文入仕。

他经常讲他的事情,应该是真把我当朋友了:他的父母,家庭,理想,在意的不在意的,喜欢的不喜欢的。他会给我送父母做的饼,现熬的骨头,刚出炉的包子馒头。

他其实是个不错的朋友。

我其实也很想当他的朋友的。

我有时候会羡慕,觉得他很纯粹啊,很高尚啊,像史书记载的某些仁人志士,我不一样,我就是为了当官。

但有时候也会很惶恐——他什么时候看明白了我就是个只靠钱和阿谀奉承上位的主簿后,会不会和我决绝地割席分坐?

所以当他不再和县令争论,不再和捕头吵架的时候,我是有些窃喜的——他也许能理解我,和我长久点做朋友呢。

毕竟年纪上来了,很多东西总归潜移默化了些的。

所以当得知许平兵败,即将来昌平时,我下意识地想拉他走。我觉得这很正常啊,正常人都这么想,跑了得了你真能打过徐平守着城啊?命不要了?

所以被他拒绝的时候,我是很不知所措的。

他用着很平和的声音说,谢谢,我知道了,你先跑吧,我看情况。

就像在讲一件每日能处理几十起的公务——我突然发现,他也不年轻了。

但我那时不想承认或者又不得不承认,他从来没变过。

我会不会曾经羡慕过他呢?

他是那个当年那个在谈及理想时,会傻不拉叽地说出“辅君尧舜”的人。他是那个会顶着张写满了“我不后悔”的脸,极其认真地对我说:“那桩案子牵扯着一家十余人的命,我不是傻,我清楚后果,只是做不到对正确的事袖手旁观而已。”

那么留在昌平,也是“不对正确的事袖手旁观”吗?

原来在我的潜意识里,你一直是个意气风发的青年。

但我根本不是你志同道合的朋友,你早就该明白了吧。

那你会给我写什么呢?

我打开了信。

还是一如既往工整规范的小字,和当初做文书工作时一样。

「无忌吾友,见字如晤。」

嗯,好久不见。

「昌平一别,许久未见,你可安好?闻你在齐州经营生意,又娶妻生子,想来以你的才华,也不劳多心(一个别扭的笑脸图案)。」

对,我在齐州过得很好。我有了不错的财富、情投意合的妻子、可爱的孩子。

「这几年局势变幻,我的经历颇多,幸得遇明主,也有了很好的同僚和朋友,几乎如梦中。」

我知道,你们这几年得了凉州、徐远,南平,几乎有一统天下之势,你也成了仲宰,简直是天下最大的官了。

「还记得当年,你我夜谈天下事,惭愧年轻气盛,说了不少不知轻重的幼稚话,惹人发笑。但坦诚说来,济世救民之志,某始终不敢忘却。」

你确实从来没忘,我是很清楚的,你一直是这种人。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深夜彻谈,还吃了饭。还记得那时候你说了什么吗?你欲言又止的,憋了半天,最后说,这饭真好吃。然后我们二人就着酒,吃掉了四人份的饭。」

……我原来是这么说的吗?

「齐州盛产海鲜珍味,却要少吃,对身体不好。记你嗜咸,齐州产盐,更要少吃些。当年办工,时要熬夜,作息颠倒,现在你不再为官,更要注意身体。」

话是如此,但想来你才是会工作用心,不在乎身体的吧?

「周旧友沈昭」。

……

我愣了好一会儿。

齐州丰饶,我又富甲一方,家庭幸福,有什么悲伤的?昌平时勾心斗角,十年一日,有什么怀念的?沈昭官职虽大,可我已无心仕途,有什么后悔的?

直到下人低声唤了句:“老爷,您这纸废啦。”

我才反应过来,说要回信,可半晌没动笔,墨已经晕纸上了。

我不动声色地将废纸扔进纸篓,一抬头,来送信的王惊云正默默地看着我,倚在那面精细刻着内敛花纹的墙上。

我突然有了些不知何处来的惊慌。

再次提笔,没再犹豫了。

「沈昭吾友,见字如晤」

嗯,就是平常的格式。

「昌平一别,甚是想念。收到来信,不由激动万分。我在齐州算得安稳,惭愧有些小成,也结亲立业,多劳挂念。」

很模板的回复。

「闻大周得创,想来一路有诸多不易,你当年便盼明主,如今心愿已成,也先祝贺一番才是。想来以你的性子,必是辛勤不顾身体。在行理想之道时,也当按时休息,健康饮食。」

还是客套话。

「齐州环境优美,淄城尤甚,若是得闲,也可来此观光,同我一叙。我知道不少宜人之地,淄城美食也不错。」

他不会来的。

「还有,你做饭真的很好吃。」

……为什么要写这句呢?也许是沈昭做饭真的很好吃吧,就是打心底的夸奖,没有半分别的意思。

「宋无忌」

我终于还是没署名旧友。

我交给了王惊云。

其实我还有很多想说的。

还记得你当时把县令气得脸红脖子粗,差点儿就下令把你拖下去打板子了吗?还是戚大人力争,拦住了他——主要是戚大人力气大。

当时我们是同僚,是上下级,一堆人天天在县里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低头不见抬头见。

但十几年过去了,县令全家跑去了西昌,戚大人守城战死了,你成了仲宰,我到了齐州做生意。

天南海北,阴阳两隔,其余同僚也大都没了音讯。

其实我还想说,当年你家贫,最喜欢吃的是一家素饼,我偶然请你吃了回肉的,你非要掰一半回去给家人。后来还是我以“我家有钱你愧疚什么”为由又请了你两个。

我还想说,其实我早就发现你特别喜欢糕点,特别是那种长得精致又甜丝丝的。但你从来不敢表现,一来太贵,二来怕被人笑话“那是小孩才喜欢的”,所以总是借口“给家人买”,逢年过节才来两块儿。

现在你可以光明正大吃糕点了吗?

我还想说……

但我什么都写不出来。

我很清楚地知道,我们两人的相交在我跑到齐州时就已经过去了。从此之后,他走他的尧舜路,有一大批我不认识又鼎鼎大名的同伴,有自己的未来和目标。

我在齐州当我的富商,这是我自己选的,再来一次,还会这么选。

我是愧疚吗?后悔吗?自卑吗?

但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什么时候都是,我只是这么个人。

沈昭,我只能祝你前程似锦,如果还能以一个朋友的身份。

前程似锦,很多时候是告别的意思。

我那么得体的、以一个富商或者曾经昌平官员的身份,将大周的公候、江州王氏惊云恭敬地送出了门。

我笑着和他告别。

终究不是沈昭的旧友送别他现在的朋友。

好久不写百相……其实初衷是想表达大周的大家都没那么模板化,哪怕是现在严肃认真的大管家沈昭,也有过热情、活泼且情绪化的愣头青时刻。

而且喜欢吃金露桂花糕之类的小甜品。

但怎么越写越悲伤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9章 百相:锱铢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