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这天,小圆送饭两人吃过。画画,坐车,逛超市。
程风试探着在外面吃饭。两人选了一家小店,避开了饭点,老板娘送上饭菜就去后厨了。这样也算是又迈出了一大步。
下午骑车去海边,阳光明媚,多了些人来玩。他们仍坐在远些的岩石上,一直到人都走完。
又去了金世转悠,在楼上抓了几个娃娃。那盆花鲜艳热烈,在灯光下栩栩如生。
回去店里的时候小圆又带了一束花,还有在外面的小摊上选中的一对带小珍珠的耳环。程风买了点水果,想起徐响,又选了个巧克力蛋糕。
李玫将鲜花插在瓶中,她在网上又购了两个好看的花瓶。一瓶是鲜花,一瓶是正在流失鲜妍的,以前的瓶子里还有一束已经睡去的。这些花束和她一起妆点着小店。
那对耳环她即刻戴上了,像是初次收到情人礼物的女孩子。欣喜、希望、热烈,一切一切美好的东西撒在眼中。
9点半,关了店门,大家陆续到齐。徐响捧着一个蛋糕,李玫他们笑了,程风也从冷柜里拿出一个蛋糕。还好,一个水果的,一个巧克力的,仍是双份欢喜。
洗菜备菜,抬桌子,煮锅底,摆碗筷,放杯碟,取饮料和酒,上水果·····坐下来,开始涮火锅。电视开着,随它演。举杯,举杯,举杯。
蛋糕一边一个,切着递着。纸巾,饮料来回穿梭。每个人都红红的脸,笑着,笑着。
吃完饭,一起收拾了,各自归去。李玫拥着小圆,在夜风里看着。
就这样一日日的,很快就是春分了,程风也将去看林哲提上了日程。李玫欢喜,就通知了老刘他们到时候歇几天。
都没有告诉林哲,李玫想着等真的去了,哪怕到那找好了住的地然后再说也来得及。程风却提议直接去校门口等林哲放学,给他个大大的惊喜。李玫有所顾虑地看了看小圆,可小圆竟然点头同意了,她也就没再说什么。
其实李玫自己心中也悬着一件事。她想回去看看父母,可是又怕小圆会触景生情,想起些什么。最后只能试探着委婉地一说,小圆说自己也想去看看外公外婆。把李玫高兴坏了,拥着她,抚着她。又说会见见舅舅一家,问她还记得欢欢吗,小时候她还抱过他呢。小圆点头,说记得,舅舅舅妈都对她很好,欢欢小时候也很黏她。李玫欢喜万分,又是染发又是着手买特产什么的。
临出发这晚大家都没睡好。李玫收拾好自己同小圆的行李,和林哲聊过道过晚安,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一种不切实的感觉萦绕,这么些年了,真的要回去了吗?票都买了,为什么还是觉得不真实?下意识瞥了眼行李箱的位置,它真的在那里吗?打开手机一照,真的。不禁笑了,再看一眼,躺下去。真的要回去了,真的要回去了,真的,妈,
眼泪流进头发,一遍一遍。
小圆的灯还没关,躺在那里望着那小瓶海。小哲他们换了城市;母亲已经和舅舅说过了,舅舅一家也在另外的城市;外婆已经走了,肯定和外公躺在一起,他们要去看她,
那里,还一样吗?
客厅里,程风坐在沙发上。掏出烟来,一根接着一根。要去看林哲了,买了那么多东西,又要回去祭拜。她呢?还记得那里吗?还会逃避吗?
天还没亮,李玫和小圆就起来了。先下来将卷闸门打开,跟程风说了一声,便洗漱收拾。弄完下来,程风已经坐在店里了,带着行李箱。“车就来了。”他起身说。
便将东西都先拿出去放在道旁,关了灯,李玫开始锁门。车也正好到了,司机下来,打开后备箱帮着将东西装上。李玫先上车,小圆跟进来,程风就坐在她前面。李玫一手搂着小圆,一手握着她的手。小圆戴着帽子口罩,塞着耳机,右手放在口袋,闭眼靠在她肩上。
一路无话,小圆也很安静。车里很暖和。
汽车贴地飞行,仿佛坐在船里;温暖的气息裹挟,诱哄着。音乐循环,一遍一遍。
漂阿漂,船停了下来。睁眼,已经是一片明亮。
付过钱,司机打开后备箱和程风一起下去取东西。李玫拍拍小圆,摸摸她的脸,看她眼中清静,打开车门。小圆先踏出去,她也随即下来关上车门。
李玫松开手,揽着小圆,一手去拿东西。程风让她拉着一个行李箱,其余的自己拿了,走在小圆右侧。
进了机场门,里面明亮气派,处处反射着新鲜的光。到扶梯处,李玫和小圆先站上去,程风随上。二楼更加华丽盛大,各种商铺、颜色、灯光,好多人。李玫看着小圆,她静静的。便拥着她在角落站下,将她的头揽在肩上。程风搁下东西去取票了。
不多时回来,分好票就要进去。要安检,李玫目前最担心这一关。所有东西都得放上去,小圆摘下耳机和手机也递了过去,程风笑着和她说没事。他先过,在对面等着她。
程风就先过去了,李玫松开揽着的手看着小圆。小圆点点头,她也点点头,放开了握着的手。小圆先踏上去,工作人员让摘掉帽子口罩,她很配合,只看着程风。他在对面笑着。扫完,下去,程风接住了她。
看她戴上口罩和帽子,李玫终于松了口气。她自己也过了,下来,摸摸小圆的脸笑着。拿上东西,小圆继续听音乐,随着一路走去。里面已经坐了很多人,程风引着她们,直奔登机口。天还很早,大家都好像很疲惫,不是闭眼休息,就是在看手机。放开箱子,李玫揽着小圆,拍着。
准备登机的提示音响起时,小圆睁了下眼,又合上了。队伍排得很长,检票,过通道,进去找座位。小圆先坐进去,然后是李玫,程风将东西放上去也坐下。手机都设置了,小圆只是先戴着耳机。
广播响起,飞机开始缓缓滑行。真的飞起来了。人语寥寥,窗外看得见一抹朝阳。
这种突袭的挤压感。整个人灵魂要飘离的感觉,好像要把它从身体里压榨出来一样。是有两个她吗?
片刻,一切如常。小圆打开了音乐,李玫仍旧揽着她,徐徐拍着。
真的要回去了。故土,故人,这个小圆和那个小圆,她们能缝合好吗?
是真的要回去了,那一片长在骨子里的土地,它的模样依稀可见。仿佛已经嗅到了它的味道,李玫唇边溢出浅浅的笑。
程风睡着了。
飞啊,飞啊。音乐一遍遍轻抚流淌,母亲的气息,交织的记忆······
终于它开始向下飞去了,她们像飘浮的鸟儿落进了巢里。
睡着的人都该醒了。所有人都取着东西,往外走。他们在最后。
下来,空气真好。清新冷凉,将人唤醒。阳光温暖照耀,晃进眼里。一切一切,连风都在提醒。
人们都急匆匆进去了,程风拎东西在前,李玫牵小圆随后。刚出来就看见了那唯一一家人。虽然这些年也老在手机上看见,可是,怎么都这么老了呀?李玫的眼泪如雨落下,她的弟弟,一头乌黑的发,脸却那么成熟。牵小圆的手无意间捏紧了,那种痛感瞬间袭遍了她。
“姐!”这一声呼唤打碎了所有。李玫拉着小圆,大家一起走近,紧紧相拥。程风也转过脸去抹去了泪水。
“姐!”李征要笑,“回来了!”然而不断滚下泪来。李玫一时看得清他退出M型的皱纹深深的脑门,一时又被泪模糊了。
她的弟媳,当年多么水灵一个人,现在也随着一起变得腰肢圆滚,皱纹深刻。还有欢欢,崽崽长大了,这么高,都到了娶媳妇的年龄了。她抹着他的泪,他哭得还像当年那个孩子。
李征轻轻摸摸外甥女的头,喉咙更加胀痛,什么都看不清。
哭呀哭呀,机场变成了海洋。
程风只是在一边流泪,深呼吸,看着。
还是李征先说,“好了好了,不哭了,”然而到底止不住眼泪,只是一个劲抹着。李玫点点头,也吞咽下去,笑着,抹着。又给弟媳抹泪:“小华·····”又落下泪来,不再说了。何华点点头,使劲点点头。
“走吧,”李征说,“去吃点······”便抹了脸,要去拿行李。看见程风,也滚下泪,这孩子也这么大了。程风点点头,李征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不出话,点点头又拍了拍他。
李征拉着行李东西,程风拎着东西随着,何华也接过了一个行李箱。李玫一手牵着小圆,另一只手牵着欢欢,一行出去。到了车旁,开后备箱把东西都放进去,大家上车。
李征取了纸巾,何华也在后面掏出了纸巾。一起擦着擤着,然而还是眼泪不断。
再擦了擦,清了清嗓子。李征发动车子,开了出去。
车里,静默着,何华坐在最后面,轻轻地抹着泪。李玫牵着两个孩子坐在中间,他们的头依赖着靠在她肩上。李征目视前方,紧紧地握着方向盘。副驾上程风呆呆地,愣愣地直视着。
车停在了一家餐厅前,找到停车位,下车。进去要了一个包间,领上三楼,坐下。李征给了程风一份菜单,又给姐姐一份。李玫让他点,他也就拿过去自己点了。点好菜服务员出去,大家坐在那里,还是一片安静。
李玫牵着两个孩子,总觉得胸口鼓漾漾着什么东西,它要窜上来,涌出来。她压下它,它又鼓漾漾地,要冲出来。有太多的话要说,要问,太多太多。多到她的手微微地颤抖——小圆靠着母亲肩膀,感觉到了那种细微波动。它像海浪一样拍打着她,拍打得她要落下泪来,便紧紧关注着那一角桌布纹路。舅舅起身出去了。暖风擦着额头吹过。欢欢的右手绷得很紧。舅妈手里的纸团来回着。程风静静的。那图案是牡丹吧,一大团的,一朵一朵接连铺开,绣线微微地凸出来,在玻璃下明显细密,旁边一圈磨得毛呼呼的······
好想抽烟。这焦糖色的桌布花纹看得人生闷,好想出去抽支烟啊。
手机叮咚一响,程风出去了。
收回目光,咬了咬牙,李玫开始呼吸,盯着对面的椅子。
有人进来,是两名服务员,放着些菜和饮料,又走了。一会儿又进来人,还是服务员来上菜。
舅舅回来了,拿过饮料拧开了,在说:“姐,喝点东西。”一只装满橙汁的杯子递过来,放下了。旁边的舅妈也动了起来,伸手来拿餐具,撕开塑封掏出杯子交给舅舅。又把餐具放回来,拿起眼前这份,撕开后拿走杯子。
“小圆,喝点果汁。”舅舅红着一张脸笑着。
欢欢面前的餐具也打开了,舅妈又转到另一边,拿起了程风的。饮料放在程风处,杯子又拿起。倒满了递过来,欢欢接了放在母亲那里。舅妈又转回来坐下,门响,服务员进来上菜。剩下的饮料递了过来,欢欢接过来放下。舅妈将自己的餐具拆开杯子取出,欢欢自己倒了一杯。
程风回来了,坐下。“先吃着吧。”舅舅说。
“吃吧,姐,快吃。”舅妈也招呼着。
“嗯,吃饭吧。”手松开了,小圆直起身坐好,看见母亲在笑着。拍拍她的手,又摸摸欢欢的头:“吃饭吧。”两人都点点头,拿起了筷子,李玫也拿起筷子。
“快吃快吃。”李征招呼着程风,程风也笑着拿起筷子,点头应着。“尝尝这个。”李征为他夹了些菜。程风道谢。
“姐,吃这个,你尝尝!”那是李玫挺喜欢的一道小菜,换了水土就没了味道。何华夹给她许多,她点头。先喝了两口清凉的饮料,觉得舒服些。尝了,点点头,又吃一大口。还是那个味道,又好像不是了,酸楚涌上舌尖。她嚼着,点点头。
李征给小圆也夹了她爱吃的菜,小圆道谢。他皱了下眉,点点头扇下眼睛。
菜又上来了,李征招呼着程风,待他尝过又将菜转过来给小圆和李玫夹。欢欢很安静,偶尔也夹些菜给姑姑。
菜上齐,服务员离开。一桌子菜大半都是红亮亮的辣椒,纸巾一张一张。
后来都只是吃着,夹着菜,纸巾一团一团。
吃完饭出来,李征非得抢着结账,也就由他。
如前坐上车,离开。上高速,一路畅行,风景变换,无人言语。下高速出来,左转,加油站加满油,继续行驶。
窗外风景熟悉又陌生,李玫轻拍着小圆。绿植还是挺拔高大,可那条横穿农田的公路是去往哪里又是何时冒出来的呢?那块村庄还是青瓦白墙,飘在小河上,怎么看上去那么小了?连河水都要看不清了······
前面的玻璃放下来了,风飘进来。小圆扑扇了一下眼睛,仿佛这里空气里的湿度、温度···包括风和它的力度都精密地活过来,在她的皮肤上织起一层网衣。小圆,小圆,它们在呼唤她。她的眼睛泛起一层泪光,模糊了。
这风太舒服了,清冷地吹进来,激活了一片回忆。李玫又感觉到震荡。胸腔里,澎湃温暖呼之欲出。她颤颤吐出一口气,吸进去。清凉的,灵动的风钻啊钻,她落下泪来。
李征怕他们会冷,镜中一瞥,看见了姐姐。程风也只是轻轻地望着窗外。
又开了一段路,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熟悉。扑通扑通的,好像有什么在召唤,呼应。
看见了,那熟悉的转弯,一泊永远积在草中的水坑;青石板铺的路不见了,水泥路面辗出了凹坑;那只跑出来叫两声的黄狗也没出来,门锁了;有人从前面过来,站在路边让道,看见他们一脸茫然;那些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老人目光追随着车,看起来也那么陌生;张阿婆家巷口那两株栀子没有了,她的家····一切一闪而过,车子不时鸣笛。从前,路没有这么宽,汽车也没有这么吵,这么快······
从前,只要一说回来,母亲就坐在了大巷口那个石墩上,一边和人唠家常一边做些什么。石墩子都不见了。
车终于停下,门,锁着。大黑锁暗暗的,门上的铜钉锈迹斑斑。月季树长得好大一丛,旁边空着,再不会有菜苗了。台阶和门前干净,就像以前一样。
李征打开车门下去,抹了把脸,开始掏钥匙。大家也都下车。相邻两家的门一锁一闭,看着比他们家年轻许多。
锁终于开了,取下,推开门。那小小的影壁还那么鲜艳,上面的莲花和鱼还似从前。小圆只感到一阵抽搐,那抽搐仿佛来自母亲,又仿佛是由自己传开去的。从肚子传来一阵紧紧地抽搐,朦胧里好像听见熟悉的呼唤,肚子抽得更紧了。
院子里的核桃树朦胧里又是枝繁叶茂的碧绿一片;墙角里还拥着一堆舍不得卖的旧东西;栓狗的链子还空着,狗丢了,他们还在等它回来······天上的云又轻又薄,像那些年一样静静的······李征抹着脸又走去将母亲的房门锁打开,推开门,只有大把大把的泪落下。
那屋子忽然变得很小很小,小得走不出一个人来。只有岁月黑扑扑地乱飞过来,打在头上脸上,飞过去了。肚子抽得更疼,紧到嗓子眼里,连着鬓发处也扒得疼。
抽搐更大了,说不清是谁在抖,李玫腿软,拉着小圆一起跌。欢欢没搀住,何华从后面扶了上去。李征背过脸去,低头颤抖着。
被人架住,满眼模糊,只觉天旋地转。当年,就是在这里,她们连夜出逃。寒风裹肆,小圆埋在被里。母亲满头灰白,除了流泪,只是捏紧她的手。她在车窗外看她,一句话也没有,只是流泪。末了,只是挥挥手。车发动了,她还抓着她的手,紧紧抓着。
那股风又来了,刀割一样吹进来。她抓紧了那只手。它也在抖,柔弱,细小地抖。这不是母亲,这是——小圆。她的女儿。
对,她的女儿,她可怜的女儿。她的小脸白皙纤弱,轻轻地抖着,上面布满了泪痕。她要将她拥在怀里。
她开始挣扎,要甩开欢欢的搀扶。欢欢放开手,她一把将她拥紧了。
小圆感觉自己活了过来,任由母亲紧紧紧紧拥缚。
李征渐渐和缓情绪,转过来将姐姐与侄女抱住,却又落下泪来。
何华一边掩面哭泣,欢欢走过去揽住了她。
待平复些,一起进去屋内。李征卷起窗帘,一时明亮起来。床、电视柜、小饭桌、板凳、摇椅···都在,床上还铺着熟悉的旧被褥。窗明几净,好像还是从前,时间都还在指缝里。
不,饭桌铺的布上面印花已经完全不见了,桌上什么也没有。板凳坏掉的凳腿上缠的布换了,靠在墙角。墙壁上的霉迹不能清掉,墙皮也脱了很多。胖娃娃画和水果画不见了,换了新的画。被褥柔软,却瞒不了那一股放久了的气息。摇椅,再也不动了。
天啊,你什么都偷走了。什么都偷走了。李玫埋在被褥里呜咽,紧紧地抓着。
小圆也跌在床边,母亲松开了她的手,把它留在床褥上。这柔软的触感,从窗户里照进来的光线,外婆好像就在那边,招手喊她:“小圆,来,陪外婆坐着看会电视。来,外婆给你剥糖吃。”
外婆···可是母亲的哭声穿进来······那种痛悔,一起刺进了脑子。
小圆忍不住地发抖,肩膀传来熟悉的感觉。她扭头,只有一片模糊。
过去许久,李征上前拍了拍姐姐。李玫哭了会儿,忍住抬头,又滚下泪。李征扶她起来,也只是落泪。程风将小圆也揽起,站在一边。
“走吧,去看看···妈 ”话哽在嗓子里,再说不下去了。李征扶着姐姐,也满眼模糊。李玫点点头,由李征搀出来。程风揽着小圆也随着。欢欢和母亲将窗帘放下,门锁上。又去堂屋里取出备好的纸钱元宝,再看了一眼,一起出来,将大门也锁了。
瞅着那大黑锁和老门,李玫的眼泪又如雨滚下,几乎要跪在那里。喉咙里涌满了艰涩,呼喊不出来,任由李征父子俩搀着。
拉开车门,程风先和小圆上去坐在后面。欢欢坐进去后和母亲一起将姑姑拉上来坐下,何华也上来关了车门。李征过去发动了车子。李玫巴巴望着那大门,却怎么也看不清。
车子徐徐前行,小圆也扭头一眼一眼地望着。转过弯,不见了。
李玫捂着脸抽泣,何华拍着她,自己也满眼落泪。欢欢转过脸去,咬着牙。小圆还没回头,只觉得心头一空,眼前茫茫的,什么也望不见了。
突然觉得,就这样了。
她下意识地抓紧了程风的手,牢牢地抠得指尖发白。心里涌起一阵害怕,她想告诉他,然而不能。最后只是转过头来,茫然的,虚脱地将头放在他的肩上。
车子弯弯绕绕到了小路,停在一边,一起下来。他们拿着东西走着,吸引了附近农田里干活的村民。有人大概认出了李征一家,在那里边干活边看着。见他们拎着纸钱等往西去,知道是去小陵园的。可那三个人是干嘛的?他老婆搀得那个看着有些年纪,也挺面善,看着都要倒那了,难道是他姐?他姐回来了?那后面那两个?那个瘦瘦小小的不会就是她那个杀人的女儿吧?她病好了?······
目光一直送他们到一片桃树后,再一段小路,远远就看见了那些坟丘。春天了,上面的草已经薄薄地铺着一层。父亲的坟李玫当然记得,可泪眼模糊里,这些又填进去的坟包怎么多了这么多······看见了,那依偎的两座坟包,父亲的坟上盖满了草,母亲的也是。
短短的路,几乎走不过去。喉咙里溢满了,没有声音。手松开,她一头扎进那草里,趴在那里,抓着土和草微微抖着。所有人都跪了下去,程风也跪着,还揽着小圆。她静静的,怔怔的,仿佛抽离了一般。任眼泪滑落,风掀起她的发。
李征也捂脸在哭着。都在流泪,只偶尔听得见何华一声抽泣。
程风看了看小圆,她还是痴痴地。他握紧她的手,另一只手也加劲揽着。
她无动于衷,只有眼泪落得更猛。他忽然很难过,把头低下来。靠着她,闭眼落下泪来。
最终,还是李征和妻子去拉开姐姐安抚,相拥又是一场泪。欢欢哭得抽噎起来,一抖一抖的。
小圆觉得自己被打碎了。有石块飞过来正中面门,她的世界碎了。她好像已经站起来了,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又好像已经走了······走远了
程风的抽泣微微响在耳边,她只是觉得好累,好累。
谁把什么东西放过来了,啪嗒,啪嗒,是打火吗,断断续续说着什么,人影在抖,火燃起来了,燃起了吗?啊,是火,烟,发红的火焰,在荡动,是巨大的浪吗?灼热的,汹涌的,要被吸进去了······
小圆······看去,模糊里凝聚出了程风的脸,小圆,他在唤。他的眼睛,带着恐惧。她几乎要笑了,被炙烤的绷紧的脸皮不能变化,只是涌出一股热泪。她将头靠了上去,感觉心跳虚快,失重一般虚脱。
程风是真的害怕了,他仿佛看见了李玫诉说中的那个小圆。他揽着她,手微微地抖。想要喊李玫看看,可是李玫自己都沉溺在海洋里。他只能,牢牢地抓紧她。
她明明全身地倚着他,他却觉得她轻飘飘的。一直到纸钱燃尽,眼看着灰烬里一点余火也无;沉默许久,大家慢慢去搀扶,又陷进一场泪海里;到起身,他还是觉得揽着一个纤弱的壳,她随时要碎。可还不得不抓紧。
他揽着她前行,每一步都像是他自己在走。到了爷爷奶奶墓前,李玫姐弟俩又痛哭不止,何华母子也是。烧纸钱,又哭成一片。小圆还是静静的,靠着他,泪眼模糊。心跳依旧不歇。
他可真怕她坚持不住啊,怕她倒下。祭拜完,沿路返回,她更像是落在他身上的蝴蝶了,颤巍巍得,仿佛歇一歇就走。
他害怕,害怕到只能紧紧抓住她。
到了车上,她闭眼,靠着他沉沉地仿佛睡去了。
他依旧紧紧抓着。
天已经快黑了,李征决定找个地方让大家吃点东西,就一直开到饭店。车停的一瞬间,程风就感觉到了依着的人轻微地片刻紧绷。他松了口气。
车门打开,她睁开眼,坐起来。陆续下来,进去要了包间,点了些饭菜。都没有什么胃口,还是依着李征的话拿起了筷子。
多少吃了点东西,眼看着都不动筷了,李征便问是不是去看林哲。李玫又涌起一股酸涩。小哲,她想去看他,可她也想留下来再看看爸妈。她抹去泪水,无言。
李征喉咙酸楚,吞咽下去。喝了口水,半晌,又喝下几口。才道:“姐,妈··没怨过 ”自己也说不下去了,一把眼泪鼻涕冒出来。
李玫又捂脸哭了起来。何华和欢欢也哭了。程风感觉到手中抖了一下,小圆也落下泪来。
李征真想放声大哭,他姐太难了,她这辈子太难了。母亲临走之际都还挂念着不肯闭眼,要他帮她们,要她们好好的······他的母亲啊!眼泪大把大把地掉,想起这些年,想起以前,简直痛不欲生。可是不能让姐姐呆在这里啊。她这辈子这么苦,要是让她留下,她的悔和恨会把她淹没······
“我知道你······妈也知道,爸···我们···都知道·····我们,都知道······”
李玫简直要哭死过去,李征揽过她,两人抱头痛哭。
这顿饭就在眼泪里结束,最终决定了去找林哲。李征也有段时间没见林哲了,既然开车索性就一起去。
结过账出来,坐上车。小圆头靠过来,又闭上了眼睛。
车子一路行驶,加过油,上高速,她一点动静也无。后来天黑得彻底,一切隐了进去。
快10点才下了高速,车子又跑,只怕错过林哲放学。等终于停靠,小圆坐好,大家一起下车往学校走。也就到了放学时候,他们找了一处路灯站下。
铃响,放学了,校园里听得见一片哄哄嚷嚷。出来的孩子两三个一起,背着书包笑着说着。青春的气息一下扑袭过来。手中一动,李玫也扭头看过来。小圆只是静静地望着,程风揽着她。李玫握紧了。
程风也很用力。她越静,他相信越汹涌。
那清一色的校服,朝气蓬勃的脸孔,哄哄的音浪,无一不在刺激着小圆。脑中越颤抖,身体越平静。那说说笑笑出来的三张脸孔渐渐重叠,那张脸要完全清晰,要看过来了··· “小哲,”
精神一抖,她看见了,林哲,她的弟弟。
林哲和好友一起推着车出来,还在和同行的学霸说题。学霸加紧说了几句,结束讨论挥挥手坐上自家的车走了。
“小哲。”李玫又唤了一声。
林哲寻音看来,这才看见路灯下的那些人。
水潮一下涌遍全身。是梦吗?眼睛跳了一天,是梦吧?
“小哲。”母亲走过来了。他们也一起来了,舅舅,舅妈,表哥,程风哥,姐姐······
“妈··· ”水潮一直涌到喉咙里,——“哎。”李玫笑着。
它真的涌上来了,母亲的手触摸着他,它一直涌进眼中,涌进头脑。他的所有好运都用光了。
“阿姨好。”旁边的许彬问候了一声。
“哎,你好。”李玫笑着。
“那我先走了。”许彬说着拍了拍林哲,又同程风和小圆笑笑,骑上车去了。
“走吧。”李玫揽着林哲说。
林哲点头,问候了舅舅他们,李征笑着摸摸他的头。他又唤了程风,程风点头笑着。又微笑着喊了小圆:“姐。”
“哎。”小圆应了,隐在口罩下,只有眼睛轻轻笑着。
一行人一起走着,李征去将车开着缓缓走在前面。过了街,走不远,就在这一片的酒店旅馆里选了一家。办理住宿,拿行李,上去,找房间。开门进去,放卡,开灯。林哲跟进来母亲和姐姐这间,只觉得热烘烘的一片不真实。然而母亲拉着他的手,抚摸着他,看着他笑,像上次一样。他笑了。
得知了住处,他们也不多留他,说了会话就送林哲下来。李玫姐弟俩又陪着林哲推车走了一段路,嘱咐他路上小心,回去早点睡,明天见面。林哲点头,记在心里,一再挥手,骑车去了。回头看来,还是觉得那远远人影像是两个幻梦。他若转头,身后一切——连那建筑怕都要是梦了。人影在挥手,他转过脸来,忽然眼前模糊。吸了吸鼻子,脚下蹬了出去。
车骑到家,更多不真实冒出来。明天,真的见面吗?他们真的来了吗?刚才那一切,那个酒店都不是幻象吗?左眼皮又跳了几下。
“到家了吗?早点睡啊,明天妈送你上学。”
“好。”
——如果是好运的话,一次用光也没什么。明天见面吧,星期天了,下午还放三个小时,见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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