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郑府。
当一道黑影划过夜幕的长空,身后千千万万如鬼魅一般的夜行者随之而来。
不到半刻钟,呜咽的风声,都沾染了几分阴寒的气息,冰凉沉重,打在窗户上。
整座郑府好像被浓重的黑气包裹,但凑近一看,只是夜幕深沉,与原来并无二致。
等郑惊石从床上爬下来,感受到空气中的寒气的时候,一双手,上面尖利的指甲,已经闪现在他面前。
“啊!!”他被吓了一跳。
从床上翻滚下来,连外衫都没来得及搭,疯狂扑向门外妄想开门逃出去。
没想到身后这人不急不徐。
“父亲……”那带着一丝悲切的笑声。
郑惊石那寒意从天灵盖一直冲到脚底,背后像是爬满了蚂蚁,吓得不敢回头。
“不是……风琴吗……我的好闺女……真的不是不想救你而是你爹我也没办法,你别过来啊,咱们父女情深一场……”他慌不择词,脸贴在冰冷的门框上。
身后那细长的手指,还有尖锐的指甲,从他的脖颈,一直向下,到脊背。
“来人啊,救命啊……”他刚想叫出声,没想到身后那东西,一下子把手刺入他的身体,清晰的痛感直冲大脑。
“救命……”
他嘴里嘟囔着,猛然从梦中惊醒,一切如往常一样,并没有什么鬼怪。
郑惊石抹了一把虚汗,起身把被子推下去,望着窗外明亮的月光,和远处的巍峨群山,在夜色中有了几分切实的感觉。
原来只是一场梦。
正当他长舒一口气的时候。
突然从窗户上,冒出一张脸,那面容,正是已经死去的郑风琴。
这把郑惊石吓得呆愣在床上。
一阵裹挟着冷风的空气卷入,郑风琴像是蛇一样扭扭曲曲从窗户上爬过来。
那湿漉漉的身体遍体鳞伤都是咬痕,和她死前别无二致,尤其是凌乱的头发,贴在被水泡发之后浮肿的面庞上。
郑惊石还没来得及出声,便被一把锁住了喉咙,在难以喘气的窒息中瞪大眼珠,喉咙里扯出来:“妖怪,放手……”
郑风琴吐了吐舌头,脸上粘稠的液体和寒气强势压制着郑惊石。
冰凉刺骨的手死死箍住喉咙,像铁钳越收越紧。他发疯地抓挠那湿滑的手臂,指甲刮过的地方又冷又硬。
肺里火辣辣地疼,眼前阵阵发黑,力气像被抽走,手脚越来越沉,连咳嗽都咳不出。
那双手还在用力掐着,郑惊石头顶的光晕越来越模糊,只剩下窒息和刺骨的冷。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他整张脸逐渐变成青紫色。
混沌之中,那最后一抹清明里,奚楚归背着手,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身后乌泱泱的“人”空洞地凝视着郑惊石……
“起来!”一盆冷水泼上郑惊石,没想到看到的不是奚楚归的脸,而是周忌的脸。
这是在自家院子里。
周忌正站在他前方,古井无波的眼瞳默默注视着他,忽然移开了视线。
这微小的动作在胆战心惊的郑惊石眼中象征着什么不言而喻。
“是你?!你个小人,你以为杀了我你就能飞黄腾达了吗?你别忘了事情都是我们两个人做的!我死了你也别想逃脱干系!”郑惊石重重咳了一声,口腔中像是有淤血堵着,怎么都说不利索。
“郑司马,费这么大功夫干嘛,该交代的交代了,好歹留你个全尸。”背后一道阴恻恻的声音浮现。
正是奚楚归。
“你!你……你别过来啊。”
他忽然想到在梦中那居高临下的不屑眼神,生怕自己成了他剑下亡魂。
自己包藏的杀心就这样**裸宣告失败。
奚楚归点了点头,像是丝毫不在意一样,从他身后绕到他面前,站在周忌身前:“嗯,行,不过来。”
“你想要干嘛……”
“皇帝给你们派了多少粮草兵马,钱是一筐一筐地送,现在在谁肚子里谁吐出来。”奚楚归随意站着,往后退了一步,看着四目相对的周忌和郑惊石。
把自己得来的账本甩在他们二人之间,那哗啦啦的页数翻过,字字惊心。
“来吧,对账。”奚楚归说。
周忌垂着头,一言不发。
“你,你说啊,这上面的钱绝对不止进我一个人的口袋!光说每年的灾情,什么水灾旱灾你可没少捞油水……”郑惊石哆哆嗦嗦,环视了一周之后心脏猛然紧缩。
这周围围的人,都是死去的百姓。
一张张惨白的脸,没有流动的神采,却齐刷刷地把目光放在他身上。
同样,这也是有着“赶尸鬼”之称的妖怪。
“你你你!”周忌气急败坏。
“我告诉你,同样是做官,我不敢说我清清白白,但是绝对不会把灾区的救命粮置换成给畜生吃的干粮!也绝对不会故意改道,葬送成千上万人的性命!散播流言操控民心,用巫术驱使着这些人给你卖命,去向那蛇山云派交投名状!”周忌指着周围围的水泄不通的鬼怪,大声驳斥着。
那些恐怖的传言也好,夜晚黑飕飕的鬼影也好,不是凭空捏造,而是早有预谋。
只有在人们心中引起恐慌,才会迫切的需要一位神职来膜拜。
当掌权者和地方门派相捆绑,通过南巫一行人的法术,便有了对“赶尸鬼”的闻之丧胆的恐惧,加上官府纵容的态度,各种所谓恐怖的事情都有了鬼怪的解释。
实际上这一切只是一项交易。
利用那些已亡之人炼制鬼尸,成为毒物厮杀,成为投喂巨蟒的食物,对于微如草木的人命,怎么看都是划算的。
“我……我……”郑惊石听到了嘶嘶的声音,在黑夜中不断后退。
一条闪耀着红紫色光芒的蛇缠上他的腿,呆滞的眼睛丝毫不影响它的杀气。
“你想想,那些人被活捉到幽鸣谷,和蛇关在一个笼子里被吸成干尸的时候,可曾也像你一样如此恐慌?”奚楚归开口。
“这,我也是情非得已!我们从上到下谁没有手上沾过血,有几个不和江湖势力勾结?你说灾荒,就算我把珍馐美味递给他们,一层层落到他们手里,最后也所剩无几!就算我把钱给他们,他们能买到什么吗?还不如苟延残喘活苦命!那老皇帝,老不死的东西,坐上这皇位,屠杀了多少无辜人的性命,你们可有人指责过?”
郑惊石已知无望,声泪俱下地控诉。
一旁的周忌咬牙切齿,恨不得现在上去让他永远闭嘴。
都死到临头了,还不老实。
奚楚归看出了他的杀心,摆了摆手,没空听他瞎扯,便让人拖着他下去了。
“怎么,您挺有感触?”他问周忌。
周忌抹了抹额头上的虚汗,没说话,等了一会儿才摇了摇头。
“我不杀你,你知道是为什么。同样,我也不会杀他。我们自有律法在,做了多少孰轻孰重,该怎么判,到京城说。”奚楚归反应平平淡淡。
他把玩着手中的玉佩,上面刻了一个“谢”字,白玉的材质冰冰凉凉。
“是,自然明白。”周忌没来得及抬头,身边又来了两个紫微卫把他带了下去。
之所以给了周忌相对体面,还得多亏了他主动投案自首,把伏寒衣带给了来算账的奚楚归。
同时又十分明智地表示,愿意即刻下令,给灾区的人极大的便利派遣物资,交由紫微卫监管。
念在他相对有良心,不是勾结谋害的主犯,奚楚归这才松了手。最重要的,还是在离魂散的压制之下,那乌泱泱的鬼怪像是下一秒就要把他扯碎,不认栽也没办法。
就这样,效率极高,仅仅一晚,凭借着经营幽鸣州多年的经验,周忌很快将赃物上交,给其他各县下发文书运送物资。
直到天明,也没见谢闻道归来。
这让熬了一通宵的奚楚归心中的焦虑只增不减。
伏寒衣基本上没受什么重伤,由于看压在地下,不见光和食物的欠缺导致他身体有些虚弱,正在静养。
但是谢闻道那种做事稳重的人,如果不是突发什么意外,几乎不会夜不归宿,
何况还是在郑府存亡的关键时刻。
奚楚归在窗前来回转悠,手中仍然摩挲着那枚玉牌,再也坐不下去。
他三两步跑出去,推开大门便要走,没想到映入眼帘的却是自己心心念念的人。
谢闻道眼角也是疲倦,正准备开门,一只手还悬在半空,门却自己开了。
“怎么回事?”奚楚归刚要上前。
低头一看,那是一捧五颜六色的花。
奚楚归指尖触到花瓣的刹那,那簇紫的、白的、鹅黄的花忽然轻轻一颤。花瓣边缘开始融化、抽离,像褪下彩色的薄纱,瞬息间伸展成纤薄透亮的蝶翼。
它们仿佛刚从沉睡中苏醒,初生的蝶翼还带着花瓣的柔软,在他掌心笨拙地扑扇了几下,沾着若有似无的、细雪般的鳞粉。
接着,那蝶翼陡然绷紧、抖开,轻盈得没有一丝重量。先是几只试探着飞起,旋即在半空划出细碎的光痕,紧接着,整捧花化作的光点骤然升腾,散成一片无声旋舞的彩雾。
无数蝶影上下翻飞,翅膀搅动着微光,汇成一条斑斓流淌的、活的光之溪流,翩然没入阳光深处。
而逆着光,那捧花的人笑着看向他。
空气中有股甜腻的香味,但是却没有头晕目眩致幻的感觉,只有怦然的心动。
“像做梦一样。”奚楚归说。
梦蝶。
庄周梦蝶。
不知道是谁为这蝴蝶起的名字,在这一刻翩然起舞的蝶影之中有了具象的表达。
只有那几秒钟蝴蝶们便飘然飞去了远方。
“我用了些小手段,不会致幻。”谢闻道手中只剩下那空荡荡的几根茎草,“对不起啊,昨晚失约了。”
那愧疚又难以为情的样子,在白洁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动人。他咬着嘴唇。
奚楚归没问他为什么。
相信他不会是只为了给自己寻找蝴蝶,可能是有别的缘故。
“只要你安全来到我身边,就是最大的恩赐。不许说对不起。”他向前一步把人抱起来,转身回到屋里面。
阳光透过窗户的一缕缝隙打在桌案上。
上面刚刚放下来的玉佩上,刻着一个“谢”字。
正是某人把玩一夜的玉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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