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嗓音低沉,虽是平和的声线,却引人不自觉陷入,音调莫名缱倦。
随着最后一字缓缓落下,四周寂静了几秒钟,这封深埋地底的书信终得以重见天日,纸短情长,句句恳切,深情跃然纸上。
回头再瞧瞧那张泛黄的全家福,男女老少言笑晏晏,竟莫名有些心酸。
许知州背过身偷摸擦了擦眼角,吸吸鼻涕道:“这一家子真造孽。”
造孽的又岂止这一家,这儿躺着的哪一个不是家破人亡。
叶清影心里这番想的,嘴上却一个字儿也没说,避免刺激到这位感情丰沛敏锐的少年。
乌启山惯爱欣赏他出丑,显然没有想照顾情绪的意思,哂笑道:“又不是写给你的,好端端的你哭啥。”
许知州肩膀耸到一半卡了壳,瞪着眼睛支支吾吾半晌,才憋出个:“你懂个屁!”
两人跟两头犟驴似的,大眼瞪小眼对峙着,互不相让。
叶清影忆起方天问毫无血色的脸庞,在接二连三的打击下,少年稚嫩的脸上已有几分不符合年龄的沧桑。
她轻手轻脚地叠好遗物,打算出去后物归原主,当然,这原主是不是个真的,还有待考证。
只是摸包的时候突然愣住了,一颗朴实无华的石头安静地呆在最底下,她依稀记得出门时这玩意儿是摆在她家香案上的。
这是几个月前,她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师傅亲手送给自己的,并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摆在祖师爷牌位旁边好好供着,万不可随意丢弃。
叶清影不怎么在意,便也没问,不过就算问了,按照他不着调的性格也不会好好回答。
应该是记错了,她愣愣地盯着夹层几秒,倏地阖上了拉链,打定主意回去就把这破玩意儿扔还给他。
不多时,两个大男人已累得汗流浃背,衣袖上都沾着些污渍,而叶清影浑身依旧干净清爽,动作从容不迫,额间一点汗意都没有。
不像是来搬尸的,倒像是来底下喝沉浸式下午茶,许知州心底默默吐槽。
“累死了,歇会儿。”他哐当一下子扔干净手里的骨头,倚着墙边用袖子扇风,惬意地眯了眯眼。
墙边正好蜷着几人,膝盖抵着额头,向下埋着脸,双臂环腿,许知州和他们肩并肩聚在一起,画面怎么看怎么滑稽诡异。
乌启山也没理他,只是默默无闻地凿地,手里的铁锹都快挥出残影了。
很快便挖好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大坑,因为是矿场的缘故,土壤又薄还夹杂着碎砂石,再往下刨几铲子就触及岩层了。
叶清影不疾不徐地清完最后一铲子淤泥,扬了扬下颌,慢悠悠道:“把你旁边的抬下来。”
“得嘞。”许知州连连称是,休息了一会儿浑身使不完的劲儿,利利索索地扛起两具腐尸,左右肩膀雨露均沾。
他走到坑边直截了当地往下扔,笑得像狐狸似的,“小影影,接着哦。”
乍一听见这没规矩的称呼,叶清影神情怔愣,等她反应过来时,那黑黢黢的玩意儿已咫尺之遥,快呼到脸上了。
她没来得及躲闪,条件翻身地伸手去抓,腐尸一同落下,先是眼疾手快地拽住左边的衣领,继而迅速扭腰把住右边的胳膊。
“嚯,有两下子啊,叶队真牛逼。”许知州双手叉腰,后知后觉地嗅到肩头那股浓烈的臭味儿,眉头拧的都能夹死苍蝇了。
他话刚说完,就听得“咔吧”一声,再抬头一看,叶清影左手捏着碎布片,右手握着一截胳膊,露出惨白的骨头,两具尸体滚作一团,互相砸断了几条肋骨。
叶清影有些恼,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冷声道:“许、知、州。”
“嘿嘿。”许知州憨痴痴笑着,眼睛一边止不住乱瞟,脚步一边后撤。
突然,他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手舞足蹈,大呼小叫道:“诶诶诶,叶队,快看看那是个啥?!”
不得不说,他这一招声东击西很凑效,三人视线都陆续往下移。
叶清影本意就只是吓他一下,懒得搭理他,顺着台阶就下了,许知州拍了拍胸脯,暗暗舒了口气。
不过,无心插柳柳成荫,还真瞧见了些东西。
尸体体表高度腐坏,因着方才摔下去的原因,从侧面腹腔戳出一小截骨头,尖端缠着一绺条状物,往下缀着流苏。
乌启山用刀尖小心翼翼地撩起来,举高对着明火端详,良久之后迟疑道:“这...这上面有碎花图案,好像是...是衣服。”
“净瞎说。”许知州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衣服怎么会钻到人肚子里面去,你肯定是判断错了。”
他也希望是看错了,乌启山沉默不语。
募地,响起沉闷的一声“噗嗤”。
叶清影手起刀落,直接拉开了腐尸的肚皮,搅得胃里的东西一览无余,甚至沤得更烂糊,黏黏糊糊地还拉丝儿。
许知州:“......”
乌启山:“......”
猛还得看大名鼎鼎的缚妖师叶队长,两人深以为然,脸上或多或少都带了点敬佩之意。
匕首慢慢地翻找着,叶清影忽然轻轻啧了声,古井无波的眼里满是兴味,她指尖捏着一截莹润的骨头,说:“是人的小拇指。”
其余两人:“呕——”
易氧化的肉类都消失的差不多,剩下的就是一些不易腐蚀的。
“还有其他的,你俩要过来看看吗?”叶清影非常温和地笑了笑,刀刃泛着粼粼的光。
许知州惊恐地一屁股栽在地上,胃里翻腾的厉害,中午吃的压缩饼干的味儿都反出来了,哈嗓子还带着股泔水味儿,连声道:“不了不了,您老人家请便。”
叶清影挑了挑眉梢,在斜斜的暖黄光下,高耸的鼻梁在脸颊上投出阴影,显得神色莫辨。
她又挑起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的玩意儿,举到许知州眼前晃悠,一滴浑浊微黄的水渍啪嗒滴在他□□上,“小许,来猜猜这是什么?”
许知州捂着嘴,头甩的跟拨浪鼓似的。
“头发。”叶清影自顾自地解释,一脚踏在坑沿边,手肘撑在膝盖上,带动那缕头发丝轻曳,“比你头发长多了,是个女人的。”
那修长的手指拂过头顶,刮过一阵风,许知州头皮发麻,一瞬间起了不少鸡皮疙瘩。
“头发,指骨,衣服......”叶清影仔细盘点着可辨别的胃容物,言罢冲着许知州勾了勾手指,义正言辞道:“来,小许,实战经验很重要。”
报复,这一定是报复!
妈妈呀,莫挨老子!
许知州心底无声呐喊,体内的小人已泪流满面,一双手扑闪的像只苍蝇,但实际上他不敢表现出多的情绪,只能强装镇定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叶队的话如雷贯耳,如听仙乐耳暂明......”
不管三七二十一,这拍马屁总归没错。
也不知道在胡诌些什么?叶清影颇有些嫌弃,随即放弃了尸体研究。
喧闹之后回归沉寂,三人表情神情逐渐凝肃。
可以想象,许多年前,这处如炼狱一般的洞穴是如何死气沉沉,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顶上的石头逐渐崩塌,砸死了大半的人,为数不多的人虽幸免于难,但伤的伤,残的残,洞口又被牢牢堵住,没有丝毫逃生的生机。
苟延残喘的人思绪被那仅剩的一点求生意志主宰,饿了自然是要找寻食物,于是现代文明便被弃之敝履。
生啖人肉,分而食之。
叶清影叹了口气,道:“封土吧。”
两人点点头,扬起一铲铲土,如天女散花般落进坑里,落在姿态怪诞的三十二具尸体上。
中央隆起一个小土丘,只比地面高处那么一点儿,叶清影寻了块规整些的云母片,插进泥土里,作了一无名墓碑。
她又点了三炷生犀香,缕缕青烟涤尽污秽之气。
“早登极乐。”三人并列弯腰鞠躬。
那些鬼影似乎有所感应,昂首挺胸,眼神迷茫地左顾右盼,不过一瞬又恢复原状,各自坚守在各自的岗位上,重复着机械枯燥的工作,与生前别无二致。
明火咒已燃尽许久,也没有添上新的,三人伫立在黑暗之中,只有点点火星子忽明忽灭。
等待生犀燃尽,落下最后一粒香灰,叶清影动了动酸胀的手臂,“该走了。”
竹叶鬼被强行唤醒,睡眠不足导致整节竹子迷迷糊糊的,走路左摇右摆地晃悠,它不满地吐了吐舌头,“噗噗——”
谁让许公子大手笔,硬是一张明火咒都没留。
叶清影戳了戳它的额头,扰人清梦却还要与它讨价还价,“抱歉,太贵了。”
竹叶鬼吧唧倒在她掌心,赖着不动弹,顶上两片对称的竹叶挽了两竖,“唧唧。”
叶清影装作犹豫许久,最后才无奈妥协道:“成交。”
叶片与掌心轻触,交易就算达成了。
也不是不能提前干活儿,代价嘛——就是两瓶竹叶青咯。
三人出露天矿场又费了一番功夫,取下千机索时,天色已深,漆黑的夜幕挂在头顶,连一颗星子也瞧不见。
兴奋之后,疲倦如潮水般袭来,许知州打了个呵欠,准备爬回车里睡觉,那断路也差不多快修好了,明天就能回市里修整。
叶清影却拽着他,大步流星地往山坡下走。
“叶队叶队!”许知州踉跄几步,急声问道:“明天去也成,要干嘛啊这么着急?”
路过半人高的山神庙,破败不堪,结满蛛丝,叶清影脚步微滞,说道:“去守灵。”
停灵三天是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规矩。
叶队长:来,小许,你要尸体不要,你若是要的话,我马上给你搬来。
许知州: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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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 无名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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