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叶被谷梁的话搞懵了,她张了张口,只能勉强挤出一个词来:“……为何?”
“老身以为苏夫人应该明白。”谷梁盈说这话时,仍只是像一个慈祥的长辈般,说道,“小皇子的生母虽不算是一个品行端正的人,小皇子却只是个三岁的幼童。因一己私欲残害无辜的幼童,二位与小皇子的生母相比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知道了。
她是最好的医者,当然会知道。须叶仿佛坠入了冰川,话音微颤,“谷梁大夫,您知道的并非是全貌。”
“那么全貌又是什么呢?”
“……”
“任何理由,都不可作为谋害他人的借口。”谷梁盈道,“但是老身会在此候着苏夫人,若是你能找到一个理由说动我,老身便打破誓言,替苏大人看诊。”
无数的思绪从须叶脑中越过,救清见的理由?她有太多太多,但是显然都不能作为说服谷梁的依据。
她甚至想过了威逼,想过了利诱,想过了最龌龊不堪的手段,但是最终也只能道:“谷梁大夫,小皇子的死的确与我有关,苏清见是无辜的。”
“你我皆知,苏清见是‘因’,小皇子是‘果’,一切都因他而起,他又怎么可能无辜呢?”
听了这番话,须叶强压下心绪,快声解释道:“不不……谷梁大夫可是因为自己被胁迫着来苏府看诊,认为都是清见在其中操纵?并非如此。此前皇帝与清见僵持,是他想要清见病好了以后,替他说动楼象借兵与招定开战,清见不愿如此,所以才……”
“若真是这样,老身更不能救他。”谷梁盈并不恼火,平静地回应,“救回他以后,会有更多无辜百姓因此丧命。”
她的话让须叶心乱。时间逐渐流逝,前世的光影在眼前穿梭,须叶并不知道清见还能撑得了多久,话音已有些急迫:“谷梁大夫,清见一直以来都在设法避免让百姓陷入战火,他醒来之后,会设法劝服皇帝……”
谷梁盈的神色依旧没有变化,须叶说着说着,亦发觉了她的心意根本无可更改,她抬起眼眸道:“无论我怎么说,您都不会施救于他的,对么?”
谷梁盈不语。
须叶苦笑了一声,“谷梁大夫若要见死不救,我亦毫无办法。”
“既然如此,世间还有千千万万个医者,苏夫人就不要再为难老身了。”
看来,她们已经没有必要再僵持下去了。
须叶一咬牙,转身回到庭中:“景树,去坊间请大夫来,快!”
回到清见身边时,她只觉身子都有些发软,而他却还在说笑。“走了这么久才回来,可是在中庭迷路了?”
也许,他们二人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来重蹈覆辙。
须叶请来的所有大夫,都言清见之沉痼,能活到今日已实属不易。一整个午后,连庭中守候着的宫人都看倦了,须叶还是寄希望于下一位,下下一位,也许能够比谷梁还要医术精湛。
入夜了,送走了最后一位大夫,须叶扶着门框浑身无力地坐了下来。
不一会儿,清见也披衣走到了她身边,他坐了一刻后,沉默地将她拥入了自己怀中。颇寒的月色,略缺一角的月牙,高高挂在坐在檐下、相互依偎的两个人头顶,历经长久的沉默,他们像是已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用了两世也无法改写的命运。
月影下,清见问她:“冷不冷?”须叶摇首,但是清见总觉得她的身子在发颤,掌心也如冰雪一般寒凉。
“须叶……”清见刚开了个头,抱着他的须叶忽而哭出了声来。
“不要丢下我,好不好?”须叶靠在他怀中,肩背微动,呜咽道,“我已经被阿娘丢过一次,你不要再丢下我了,好不好?”
此时的她脆弱无比,提及了最不愿提及的宋夫人,大抵是情绪已经在崩溃边缘。
清见紧紧抱着她,一丝一毫都不愿意松开,等她稍稍平复之后才弱声说道:“不瞒你说,须叶,有时候我觉得我们不是来改正错误的,我自大地想,也许这一世就是老天爷在让我们补偿遗憾。”
“……补偿遗憾?”
“你看,我们前世没有孩儿,今生不仅有,还有了两个。”清见和声安慰,“前世你忠贞不渝,我却娶了一个局外人来气你,今生你和连澈也让我有一点火大。”
说到这,清见专注地望向她,轻轻一笑:“但最重要的是,你。”
和离之后,清见不知在梦里见过多少次,与须叶相守到老的场景。但是他总是无法释怀前世须叶对他的恨意,那时他们也是这样坐在庭中,守着满天星辰,一句好听的话都没有,还约定了来世永不相见。
其实当日清见也恨自己,可能比须叶还要恨。他发觉自己病入膏肓之后,反而松了一口气,倒不是因为他本性豁达,而是觉得自己该死。
因为须叶的小产,他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他有时候会想,那些乱贼有没有可能是徐召慎为了让他死心塌地跟随自己,刻意安排?有没有可能他们的目标原本就是须叶?
很有可能。
只是他此前拒绝相信。
此刻清见很想把自己心里所有的话都讲给她,又好像一辈子都不够用似的,为什么从前有那么长那么长的时间,他没有想到与须叶说起呢?
某个燥热的午后,某个宁静的夜晚,或是他们因琐事斗气之后,为何与须叶在一起时他从来记不得去提起呢?他曾有无数个机会,与无数个更加合适的时机,却要等到今时今日,在这样寒凉的月色下,与她说起这些话。
实在是不应该。
但是他必须要讲,再不讲,也许就没有机会讲了。“须叶,你是我此生最爱的人。前一世,我因着那些身外事辜负了你,今生,我终于能有机会弥补缺憾,与你又做了一世夫妻,我已经没有什么遗憾。”
他低首,“那时候,你看我的眼神那般冰冷,我想你不会再爱我了。”
怎么会呢?须叶一抬首,眼中盈满的泪水便不断往下淌,“清见,我从来没有不爱你,一刻也没有过。”
此时脆弱的她窝在清见怀中,像是一只受惊的小猫,让清见也放下了许多事。
他从前也忧虑过自己的病症,但也因此更加珍惜与她共度的每一日。
“所以,这就是老天爷给咱们的补偿。”清见说到这,话音愈发轻了点,“他不会再让我们经受一次前世的别离,因为将没有任何意义,夫人,相信我。”
*
谷梁盈坐在客堂的明灯之下,静静地看着他们。
方才清见披衣出来时,经过客堂与她见了一面。她颔首,清见亦向她行了齐额拜手礼,没有责问她为什么不肯救自己,也没有尝试说服她,只是缓步走到了须叶身边,想把最后的时光留给她。见他如此,谷梁盈心中曾有过松动,但很快又压抑了下去。
到了夜深时分,谷梁盈已在支颐小憩时,忽而又听见了须叶的声音。
“你当初尽力救治清见,到底是为何?”
谷梁盈压下困意,告诉她:“老身当初救治他,是因你们二人在巽州时,的确事事为百姓考虑,从不轻视人命,或因贫苦、富贵区别待人,而如今看来,却仿佛并不如此。”
须叶抬起头,“所以,您要的理由,是我们能做出什么样的改变。”
这孩子悟性尚可。
谷梁盈看向须叶,眼角眉梢总算是添了些许笑意。
“那就请苏夫人与老身说一说,能做到哪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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