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元三年盛夏,屋内闷热至极,敞开窗子通风,屋外蝉鸣声震耳。为避酷暑,京中文人游园为乐,曲水流觞,行风雅事,以避尘嚣酷燎。
小院里清净幽深,躺在竹席上十分清凉,风吹进凉亭,她忽一睁眼,似有了不得的灵感爆发,起身夺了笔来狂书,周遭的文人都围着惊叹叫好。
盛邀之下,叶青玄也参加了许多京城文人的聚会。她在文坛上名气渐盛,近年来,经常受邀命题作赋,文章辞赋堪称天下一等。
叶青玄作文章有个习惯,仰仗才气,挥笔立就,一气呵成,有时候趁醉意写下的诗文,自己清醒后读来都觉发聩。
所谓文辞天成,一旦写下,不论好坏,再不做删改。
窗外的石榴花开着,透过层层珠帘,映入深堂。
花绮翻着她刚作的一篇文章,笑着道:“允和,这篇文章不符合你的水准啊,可有心不在焉?”
方循却道:“我看是力不从心吧。这文章的题目,就不是她所擅长的。”
叶青玄擅长吟咏风花雪月,歌舞瑶台,不擅作应试策论。这篇文章的主题也确是她所不喜的,若非她现在供职翰林院,写文论策乃本分事,像这种题目她是绝然不写的,不论是谁出的题。
“谁出的题?”花绮问。
方循瞟了一眼在那边一袭青衫、潇洒卧于亭榭里的叶青玄,对花绮道:“是你的老师出的。”
叶青玄打那水榭边倚着栏杆一滚,站了起来。“哪里写的不行?说与我听。”
白秀吟忽而笑着把砚台端走,打趣道:“‘一旦写成,再不删改。’你也忘了么?”
石洞院门外面,又传来一阵喧嚷声,方循往前倾了倾身子,去听那外面的动静,确认那边不需要自己出面了,这才安心地坐了回去,放心下来畅言道:“允和,师相今日得了画院的宫廷画师新作的几幅挂轴,你的新居方落成,挑选几幅中意的,回去布置一下。”
叶青玄下意识就想拒绝,可是转念一想,方循提出赠与的并不只是画而已,更是一张表明身份的入场券,她需要仔细地想一想。
这一犹豫,石洞门外跑来一个小厮,看了看躲在偏远的芭蕉叶子下面乘凉的四人。“大人,宴席就要开始了。”
“知道了。”方循起身,白秀吟亦跟着起身。她转身道:“允和,你若是不去宴席,那就在这里.......”
叶青玄手腕上沾了墨,此时一抬手,眼睛还黏在只面上,道:“我自便就好。”
那二人一走,她顿时变文雅庄重为逸兴寥寥,将胡乱做的应酬文章团了扔向假山,往后一仰瘫在了石藤椅中。
今日,武光四年前赠与温颂声的京城宅邸终于修缮完毕了,为此,向来低调、喜爱清净的温颂声在上表致谢后,举办了一场盛大的私宴宴请百官。他不仅是朝堂上百官之首,更是文坛上的领头人,这一催举办宴席,名义上是为新宅庆贺,实则暗含了一层——为其独子温柏寒铺路结交善人。
两年前,张秋凛一别京城、赴乡为官,数载而来,名声不减。大周建立初年,文脉不兴,古学断代,张秋凛便在这个时候站出来,复兴先儒之学,以正士风时俗。她所创办的学堂闻名于四海,坐下弟子不胜数。
这段时间她们二人私下没再通过信,可在朝为官,免不了人情世故的纠葛。张秋凛名声正盛,她虽人不在京城,京城却处处都有她的身影。每当张秋凛在榆州又发高论,天下士子争相应和,或附或贬,往来成章,为时下一大风气。
可满朝文武,哪能个个都精通文墨?这其中有不少是请了润笔,时人甚至不以为怪,反以润笔者高价为荣。
叶青玄以文墨名满京城,既长于此道,也接过不少润笔的活。因为她的文风以气贯通、流畅潇宕,经常被人认出是她所作,京城文人之间也爱以品评白石子之文的真伪为乐。这其中诸多繁缛,并非是她自愿,很多时候都是像刚才方循赠画一样,不得不应下的。
她的生活早已不再困窘,俸禄再加文章所得,足够她在寸土寸金的京城做个洒脱名士、过自在生活。她起初也的确挥霍了一番,落下个风流才子的美名,但大多数钱财还是被她存了起来,妹妹年纪尚小,日后尚有用处。
她在石藤椅上瘫坐了一阵,温暖的阳光洒满身,催人欲眠。待她苏醒过来,日色已昏,风止气闷。拾起蒲扇,绕到后院园林的花池边,大而圆的荷叶盖满了池塘。
荷叶下,金色的游鱼穿梭,一闪而灭。
庄园内绿茵遍地,楼台清荫倒影在池塘中,微风吹动,漾起横波,似水晶帘幕翩翩拂动。
水面另一端的堂屋下,有一群人正围着观看温颂声给画题诗,一旦得了宰相题辞,那画的价值便要连夜翻上几翻,远超出本来的艺术价值。叶青玄遥遥地看着那里,莲叶间的灯船一暗一灭,摇曳生姿。
自她离开山崖边的小村寨,一路跋涉而来,可曾实现了当初的理想么?似乎得到这一切,似乎与她想的不一样。
“叶姑娘?是叶姑娘!”
水中的小舟上原来不仅有灯,还坐着几位乐师,怀里抱着琵琶与琴。叶青玄定睛一看,正是前年杜芳从光州带来的那支队伍。
在叶青玄的举荐下,杜芳经常给京城的官宦人家演奏乐章,已然颇富名气。她们远远地招手打了招呼,划着小舟,朝楼宇间最亮的那处去了。
那天夜里,笙箫散尽,叶青玄抱着满怀的书画卷轴走回玉孤江畔的新府。妹妹叶青微还未就寝,她虽平日里没见对书画感兴趣,如今看了长姐抱回来的这些热乎真迹,竟也连连爱不释手。
叶青玄浑身无力地往桌子上一摊。叶青微探头:“你喝多了?”
“......酒能,助兴。”
至于助成的是什么兴,那可说不准。
当天晚上,她最终还是没藏好,被温颂声带着游园的那群文官给瞧见了,吵嚷着要请“天下第一文卿”作文记乐事。他们人多势众,叶青玄实在没办法了,解酒助情,写成了一篇《曲水亭文》。
不知是不是白日被方循盯着写的那篇命题之作还在她脑中萦绕着,文中语句之间,依稀还有映射那道考场旧题的意思。
数日后,《曲水亭文》传遍京城,又有不少文人登门拜访。叶青微为了躲这些客人,那几日都会主动抢着去学堂了。
叶青玄把温颂声赏赐都字画都挂在了门厅之中,宾客一登门便能瞧见,谈话气氛愈发热络了。
当日她送走了吵闹的宾客,正准备研墨写几篇诗赋,忽然又觉得意兴阑珊,发觉自己好似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写过一篇吟情咏兴的“无用”之文了。她抬起头,书房的墙壁四面空空,并无藻饰之迹。推开门窗,盛夏气闷也无风响,墙外的天只有一线灰色。
次日,她终于想起跑去翰林院露一面脸,忽然见几位平日和善的年轻同僚分成了两派,吵得不可开交。这些人都是最低品阶的待诏,平日里就负责些修书撰文之事,温颂声生性平和、不喜激言朝事,更不会允许底下的人乱议朝政。不知这些人因何事争得面红耳赤?
叶青玄走过去,想一探究竟。谁知她刚一靠近,那些人突然都噤了声。
一阵尴尬之气弥漫,没人再说一个字。其中一拨人互相看了几眼,连忙走了。叶青玄疑惑之际,见桌上摆着一卷文,应该正是他们方才争执之事。
她的手碰到文卷的那一刻,剩下的另一拨人也瞬间如鸟雀惊飞,四散走了。
叶青玄:?
她一低头,卷上赫然写着《驳赫公文昌圣眷集序千言书》,字体是经人誊抄过的、标准的太学体,并未引起她的注意。她草草地扫了一眼全文,在落款上顿了视线,眸中震颤。
“......”
“......”
叶青玄明白那些人避着她四散惊逃是为什么了。赫公是一位年过七十致仕的老臣,在京城人脉颇广,前几日集了一册京城官僚闲时对赋的文章成册,还请叶青玄为其做了序。集中文章无非都是些歌功颂德、文人雅趣、诗酒风流的故事,若是十几岁的文章才子所作,那倒是文坛趣事,但出自五十余岁身居高位的重臣之手……就像这篇千言书上说的,“祸国误民”、“雕虫篆刻”。
当然了,那群写文章的朝臣们是业余戏作,尚可辩解这仅是私人趣味,谁想着被人编纂成集四处传阅了呢?要怪就怪那个编书之人,还有那个作序之人!
那千言书落款上的名字落的笔迹,她比谁都熟悉,要问起来,她从前收过千百张这种落款的书信,加起来也未必有个千言,落款上写的是:榆州张秋凛,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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