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愿言不获(五)

那是个书摊。叶青玄上前有意翻阅几册,被老人拦住:“抱歉,我今日有要务,需得马上回去办。您改日再来吧。我们知府大人托付我编一册文集,就在这两日赶制出来,失陪,失陪了!”

老人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收拾,听上去颇为自己的业务感到自豪。叶青玄莫名就觉得这事肯定也与自己有关,还没等她追问什么,旁边的薛彤忽然道:“你们知府?就是张秋凛?!”

老人面色愕然一顿,不安地抬头:“你们认识知府大人呐?”

叶青玄按住薛彤。“童子不知礼数,请您莫见怪。我们远道而来,途径尧州,都是读书人,有几个不知道张知府的美名,要是有机会见上一面也是极好。”

老人道:“想见张大人,那容易啊。你们既是读书人,带着自己的文章前去投名,就在城西北的碧落书院,张大人每天晚上都去那里讲学,我们这些乡里百姓也常去听。张大人选贤任能、广纳人才,如果得到她的赏识,有机会通过书院考核之后入京至太学求学,张大人当年便是如此!您看,这是张大人刚才给我的。”

叶青玄接过那散叶的册子翻看,眉头逐渐皱紧又松开,眉毛止不住往上挑。

老人道:“这是张大人刚才托付我赶制的。这两天有位京城的采诗官来了,张大人将手底下学生们的文章诗赋集结成册,献给这位京官,为学子们谋一条出路啊。”

叶青玄嘴角止不住笑道:“您不用费劲了,这些诗稿我自拿去。”

老人惊愕:“诶——”他看着叶青玄突然亮出了表明身份的鱼符,不再出声。叶青玄得意地一笑:“反正她也是要献给我的,我就拿去了!您不要管,我去和她说。”

薛彤追了上来,探头问:“因何这么高兴?”

叶青玄数着手里那几十页纸,乐道:“这些根本不是她的学生写的诗文,那些她肯定早就备好了,方才和冰焰酿一起送到府里的就是。今日这才仓促准备的,是她自己写的文集!”

薛彤脑子里稍微一转,也跟着坏笑:“那大人以为,张知府写的如何?”

叶青玄嘴角一抽。“不够好!”

*

在人前放狠话是一回事,半夜回房熄了灯辗转反侧的是另一回事。她挑着瞪,将那五十多页、十几篇长文都一一看过了,其中有几篇涉及平州军务的,东三郡的海贸时情,都是朝中无人谈起、却万分紧要之事。张秋凛如今,虽身居尧州一隅,可还是心系天下。但平时写的这些文章,除了跟她那师相和同门私下传阅外,是不能光明正大地袒露出去的,会有越职言事、妄议朝廷的嫌疑,借着叶青玄巡榆州广查言路是一突破之机。

为此,张秋凛应是犹犹豫豫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才会在她入城后的这一晚,尚未脱下官服就急着去勘定自己的文集。这可能是她在几年之内,唯一的机会了。

如果京城派来的是其他人,张秋凛尚可提前打点、上下斡旋。但她运气不太好,朝廷派来的人是叶青玄。

叶青玄想到这里揉了揉眼,把蜡烛吹灭了,不再去看那些晃得人眼晕的文字,借着月色眺望窗外的碧柳。然而即使闭上眼,那些文章还是一字不落得在她眼前浮现。

她猛地睁开眼,愤然一锤桌子。

写这么好!

她一面替张秋凛感到不平,如此的才华与志向,却只能屈身在这一隅之地。另一面也替自己感到不平,翰林院那些咄咄的官员,虽领朝廷俸禄们,却没有人能直言陈事,或许才华不足,或许畏缩自保。

她们入京几年,官位越做越大,却终究是浩荡群臣中可有可无的一个。

虽然处境不同,却有几分同病相怜。她们都是见过乱世疾苦、拼力挣扎过的人,哪怕天下太平了,这颗心也不能彻底放下,总是在忧愁着什么。只不过她尚且可用诗酒风月遣兴慰藉,张秋凛却从不这样,仿佛没有心、亦不知疲累,只知道向前,九死未悔。叶青玄虽素来恃才狂傲、天下无人能及,如今也悟出了“相形见绌”这四个字的写法。

为此想了半宿,第二日,破天荒地未过辰时就起了,叫人来问张知府的情况。得知张秋凛到榆州后,雷厉风行,拒绝贿赂,曾遭议论其有不尽人情之嫌。遇到落魄学生,亦能因材施教,不轻慢后学,亦不耻下问。

叶青玄:...果然挑不出什么毛病。

崔辰:...…原来您要挑张知府的毛病吗。

她逮着人问了一上午,这消息不胫而走,薄午时分,薛彤神秘兮兮地走了进来,说是门外有人前来告发张知府......德行有损。

叶青玄在心底重重叹息,人在高处、秉公正处事,难免得罪过人,有人要来告状也在情理之中,她却感到很不快:“什么事啊。”

薛彤凑到她耳畔小心翼翼地说了句什么。

叶青玄忽然大力将笔甩了出去,怒道:“你去告诉这厮,胆敢造谣诬告朝廷命官,是何罪名!”

薛彤应声出去回话了。崔辰在旁边小心探头:“您不是要查张知府的把柄吗......”

叶青玄突然哽住了,对啊,她该怎么解释自己莫名其妙的行为?

“...总之,我要查的是她的政绩与得失,并非私人生活中的往来,况且,凭几句诗文,便莫须有的捏造出一个情人!无论是谁也不应该遭此诬蔑。”

崔辰低头称是。

另一边,尧州的官府内,张秋凛正坐堂理事。

她早知道叶青玄入了城,还从老匠人那打劫一般地劫走了她的文集,并且从一早就召见她的属官和学生,四处打听她的为政得失。

对此,张秋凛只默然一笑。

她自知为政清明,处事端严,二年来无一过错,所以成竹在胸,坐怀不乱。

直到有学生来通报,说之前想来拜师不成的那个学子姚吉,跑去跟叶大人告状,称张知府.....作风不正,私养......外室。

在旁边抄论语的花绮险些一口水喷出来。

张秋凛的手臂上突起青筋,攥着桌沿,沉着中压抑着一阵不易察觉的怒火。“不必理会他。叶允和明白是非,自会明断。”

她的视线移到幸灾乐祸的学生花绮身上。

花绮努力忍住笑,表情严肃道:“您有正室么。”

“胡闹!”张秋凛眼含怒意,深吸了一顿气。

花绮竟还没放过她,接着道:“可是姚吉确实有证据,您写的那些......呃,艳词。”

张秋凛狠瞪她一眼。另一边的学生崔圭道:“本朝文人截善词赋,或遣性情,或喻心志,谁一辈子还能没写过…”

“行了。”张秋凛厉声呵斥。整个屋内顿时噤了声。

见她真动了怒,众人不敢说笑,连喘气都不敢大声,崔圭后半句话也只有咽回肚里。

张秋凛起身,气势冲冲地就往外走,走到一半,突然折返回来,冲进里屋去了。再出门时,已将官袍换作了一身褐色常服。

几个入室学生扒着门望她背影远去。

花绮小声嘟囔:“…孔雀关屏。”

*

当天叶青玄牺牲了午睡,正在书房里来回踱步。

眼下,她不得不见一面张秋凛了。可是一来她们上次分别是闹得不快,又隔了几年未见,难免要犯尴尬,二来刚才姓姚的书生前来告状,这下她更尴尬了。

姚吉举报张知府的德风有亏,证据是......呃,张秋凛以前写过艳词。

叶青玄心想这算什么。

但官场自有规矩,任何污点都可以沦为敌人攻歼的理由,清白者怀璧其罪亦是常事。

至于是诬蔑还是揭发,旁人可能看不出来,但叶青玄太熟悉她的文风了,只一看便知,就是张秋凛写的。因此她是差人把姚吉轰走,并没有惩罚。

叶青玄正在来回踱步,薛彤走进来,犹豫着道:“大人......张知府到、到门口了。”

叶青玄闭眼。“请她进来。”

她一面平复心情,一面整理衣冠,把桌上挑出来的几篇文章策论再摆整齐了,摆出架势要与那来人议朝廷大事、如何进献良策。

门边的一缕光忽然被挡住,空中飘来一缕清幽的梅香。叶青玄深吸一口气,猛地止住息,才终于抬头。

张秋凛今日穿得分外朴素,眉眼犀利深邃,周身的气场却比往昔更深沉难测了,以至刚一进门,寒素凛冽之气就铺满了整个屋子。

进门后,张秋凛对着叶青玄行了一道礼,举手至眉,再深深地一鞠躬。

叶青玄一惊,不由自主地迈出半步。张秋凛素有一身文臣的傲骨,对待上级官僚、哪怕是她的师相都未曾行此大礼,更何况她还年轻,如何敢受此礼,一时什么尴尬别扭都顾不及,连忙上前想把人搀住,却听张秋凛沉声道:“我是特来向大人请罪的。今有后学姚氏向大人举荐下官德行不检不恭一事,我自知有罪,不敢欺瞒......”

叶青玄动作一顿,眯眼笑道:“张大人何罪之有呐?”

竟被打断了,张秋凛愕然抬眸,见对面咫尺之人笑意中带着揶揄,便也愣住了。

可惜,张秋凛没见到自己来之前叶青玄在这里来回踱步的样子,只见她的笑意,一时失了判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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