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过去,书房外的院子里,不知几时起挤满了人。
房门依然紧闭着。
崔辰犹豫道;“要不要去喊老师......”
薛彤却道:“叶大人吩咐过,让我们不准打扰。”
门外聚集的群人都是碧落书院的学生,昨夜叶青玄读过他们的文章,选了几篇好的出来,今日来亲自召见。谁也没想到了时辰,却是知府大人本人占着地方。
瞧着年纪最小的崔圭叹气:“还要等多久......真热......”
书房内,上过的两盏茶几乎未动,二人说得口干舌燥,才想起来用茶,但早已凉透,味道也涩了。张秋凛无奈地放下茶杯,继续道:“去年你去过均州,可曾途径寒径山,探得什么消息。”
叶青玄抬眼一瞥窗外。“未曾。”
过去这一个时辰,她们紧着国事公务商议。叶青玄带来的是京中见闻,张秋凛则讲着《陈事疏》中所见所闻的边事与水患,听来触目惊心。好不容易把每一条都讲过了,叶青玄还没忘自己传唤的那些学生,正想请他们也进来。张秋凛突然提起她的故乡均州,却令人意想不到。
张秋凛道:“前年我亦差人去过一趟,之后又自己去了两趟。自从光州回来后,我一直觉得蹊跷,当年我的父母和兄长都在乱军中牺牲,此事被定性为四方军叛乱,可是从孟慈山隐匿这些年的行迹来看,当年延朝官军虽然软糯,却远未到一击即溃、爆乱嗜杀的程度。”
叶青玄道:“战争本就是泯灭人性,若真在沙场上乱了阵脚杀红了眼,便是主将无能,可耻可憎,却未必不会发生。”
张秋凛又道:“你我二人都是那场乱杀之中活下来的,你以为陛下派我们去光州,名义上是剿匪有功,实际上陛下到底希望我们有所察觉、还是什么动作都不要有。”
叶青玄眼神一晃,笑道:“你也有揣摩人心的时候。”
张秋凛:“只是就事论事。”
“若是陛下当真不想让我们知道,派个从未在均州经历过战乱的人去不就行了,又不是没人。况且陛下明面上除了匪患,赚取名声的同时,又能警示在光州拥兵自重的大将军戚长风。大周建立不久,外患尚未彻底铲除,此时内乱不可出。 ”
张秋凛道:“你说得对。若是酿祸之人苟全至今,为朝廷效命......”
叶青玄带着倦意地打断道:“那与我们有何干系。想任用谁、信任谁是陛下的决定。”
张秋凛沉重道:“你我都是在四方军战乱中失去了亲人的......”
“那不一样。”叶青玄厉声道,“你的父母是站错了队。而我的父母,无论赢的人是谁,都会死。”
张秋凛顿时扼住了。叶青玄转头轻放下茶盏。“所以百姓之苦,又岂止是说说而已。”
她转过头来,垂首平静地道:“我若不放下,又能如何呢?对我而言,现在这样已经是最好的了,我不愿再追查前朝的旧事,评论功臣阁内几具塑像的功与过。能维持现状,家国安泰,已然足够了。”
张秋凛轻道:“树欲静,而风不止。你居京城,难道对宫廷内的风声一无所知吗?”
叶青玄微微一顿。“我确实不知道。”
“......我也是听人说的,毕竟千里相隔,未必准确。你可知陛下召了车骑将军入京,要在四大署之外另设一支护卫军交由其掌管。大将军程晟则被削去禁军之务,暗贬出京。”
叶青玄道:“新设虎龙军的事我听说了,言明卓还是副将。”
张秋凛微惊:“连他也被牵扯进来了。”
“何处不对?”
“四大署主管经常巡防,兵力是足够的,但这是从前朝沿袭下来的机构,里面多有些世家子弟袭位,陛下或是对这些人心怀防备,想要拥立可以信任的自己人。”张秋凛想了想,“但陛下毕竟富有四海,愈是信重之人,愈要提防权势滋生出来的野心与私心。大将军程晟是皇后的哥哥,曾经与陛下情同兄弟,如今遭到猜忌,贬黜离京,可见陛下的疑心病已经相当严重了。”
叶青玄道:“我对京中武将并不熟悉,只认识言明卓一个,他向来低调,应无大碍。”
张秋凛却脸色不善,眉间似积着一股寒气,缓缓抚平膝上的衣褶。“陛下至今尚未立太子,但皇后有出,长子居东宫、听内阁学士讲学,亦是陛下默许。既是嫡长,为何迟迟不立储。”
叶青玄深吐出一口气,叹道:“原是担心太子母家权势太大。”
“天子的一个担心,只怕要惹下面人揣度生非。”张秋凛闭上眼,又缓缓睁开,“你方才讲大周初立、外乱未除、内乱不可出,可世事安能如此顺利。”
叶青玄想起来言明卓给她看过的那份皇长子私宴名单,上面多时她平常结交之人,这次领了任务出京、刚巧错过生辰,也算了替她避祸了。
“你打算如何?”
张秋凛抬眸望她,坚定道:“我想回京。故几次三番劳动叶大人,还望您能秉公衡量,将我所谏之事上呈陛下,亦代我传达致君尧舜的理想。”
叶青玄掂量着手里厚厚的文集,忍不住道:“你哪里需要我引荐,你那朝中的师相还不够用吗?”
张秋凛却肃然道:“此事必须等到师相反对我回京时,你再举荐,方才能成。”
叶青玄惊讶:“温颂声会反对你回京?”
张秋凛沉默一瞬。“现在不会。”
叶青玄忽然醒悟过来,张秋凛费劲心思的反常之举都是为了让她向陛下美言,她从前可不屑于此,宁肯安然在野教书,如今直言不讳、乃至对恩师不敬,一定是有缘由。
“你在均州查到了什么,是不是?”
张秋凛的目光一转,与她视线相对,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满是触目的凄凉。
“尚未查明。痕迹被除的很干净。我也许一辈子都没有答案。不知者,反倒是幸运的。”她垂头落寞地一笑,悲壮如斯,又似强颜欢笑,“你可以不听我的,但我要提醒你:在京城里,谁都不要相信。”
叶青玄盯着她问:“包括温颂声吗?”
张秋凛的眼神一颤。“嗯。”
叶青玄临时起意道:“我这儿有份皇长子生辰宴的宾客名单,兴许不是最终版本,但也能做个参考。我找张纸写给你。”
张秋凛的眸里瞬间亮起来,抬头看她一眼,又垂下去。“多谢...”
“行了。”叶青玄挥了挥袖子袖子,示意她去开门,“你的好学生们还在外头晒着呢,快让他们进来吧!”
书房外,等候的众人早被晒蔫儿了,一看是张秋凛亲自推门而出,顿时都清醒了。
“老师......您怎么在这儿啊?”
张秋凛轻咳一声,往后退到檐影中,示意学生们进屋排队站好。
“......诶,你有没有听说过......”在师妹耳边小声地说了几句。
“诶?!没有啊!?”
“安静点。”崔辰站在对面一脸冷淡地说。
时辰不早,叶青玄依照着文集里的诗文,一一去问他们的初衷立意,再问籍贯、年龄与家世,让薛彤做好了记录。
她见崔辰还在原地,就打发他走:“你也跟着回书院吧。”
崔辰却面露难色。“大人,其实我不是书院的学生。我还没、没够资格呢。”
叶青玄心生惊讶:“我看你妹妹已经拜在张秋凛门下了,你又一直替她们传话,就误以为你也是。”
崔辰被她说得更不好意思了。“我也想进书院,可是张知府说她创办碧落书院,就是为了照顾榆州民间不得供养求学的女学生,像我是男子,不缺学校可去,书院的名额有限,所以对男学生的考核......更严格一些。”
“居然还有这种事。”叶青玄心中了道,“那你们当中没有怨言吗?”
“一开始也是有过的,不过后来,大家都认可书院教得好,而且张知府是京城来的,有为官经验,还能推荐入仕,因此就格外抢手了......”
叶青玄脑海里浮现出方才张秋凛被一群学生围绕着,忽的想这下她忙着教小孩,肯定不会孤僻、寂寞了。
张秋凛送学生出了府,现折返回来。崔辰像是没想到她还会回来似的,冷不丁被吓得一颤。叶青玄连忙忍着笑,让他去帮薛彤誊录去了。张秋凛十分自然地绕过崔辰,径直走到叶青玄的书桌前,开始研墨。
一只手轻轻地压在她的腕上。
张秋凛被按得不敢动,身子霎时紧绷住了,抿唇道:“你答应给我写皇长子宴客的名单。”
叶青玄一边循循笑着一边点头:“不错,我是答应你了。可是作为报酬,我不能找你要点什么吗?”
张秋凛撂下笔,后退半步。“请讲。”
叶青玄忍笑道:“我想向你请一幅字。要飞白书。”
“写什么。”
“这个吧!”
叶青玄从书桌底下抽手,亮出了蓄谋已久的一篇词稿,正是今晨姚吉偷偷跑来检举的......呃,艳词。
张秋凛的脸色顿时红一阵白一阵,半晌没说出话。叶青玄将双手抱外脑后,往后仰去,好整以暇等着。张秋凛忍无可忍道:“.....你莫再戏弄我。”
“艳词怎么了?写的好就不能叫艳词。我岂是那么狭隘小气之人?”叶青玄故作严肃失败,忍笑道,“我正好缺一幅字挂在书房里,就用你的吧,以后有客人来,我就......”
她话音未落,张秋凛已经猛一个箭步冲上来,将她手里的纸稿夺过去撕碎。
叶青玄十分淡然:“……你急什么。我已经背下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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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愿言不获(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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