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愿言不获(七)

张秋凛深吸气道:“赶紧写,写完放我走。”

“我哪里赶对知府大人用一个‘放’字。”叶青玄笑吟吟地拾起笔,方才二人合力研的墨还润着,她蘸了几下,刚要落笔,忽又抬眸看了一眼张秋凛,见其人立于窗前,身型如松遮了半边月影,鬓边叠一环雪亮的光晕。

可惜,张秋凛没回头捕捉到叶青玄那个笑里藏着的意味——妥妥的不安好心。

“我已经想过了。方才陪着你聊了快一个时辰的平州边务,我其实听不太懂,就是在想这件事。”

张秋凛回眸,眼神炯炯地瞪着她。“何事?”

叶青玄也不多言,只把纸上的字倒转过来,怼到她的眼前去。

“……”

张秋凛半晌没动,手垂在身侧颤了颤,刚要抬手去接,手一抖又放下,仿佛叶青玄递到她眼前的并非再平凡不过的一纸诗文,而是烫手得要命的某种危险符咒。字迹也令她眼神躲闪,不置一词。

“这你要是写个什么千言书来回我,我是没有意见。”叶青玄乐呵呵地道。

张秋凛用余光一瞪她,似乎气得说不出话,侧过身子大口喘着气,指尖还微微发颤。

叶青玄只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榆州一行,半月有余,路上无聊得紧,卯时起,亥时息,舟车劳顿。比起她在京城过的两年舒服日子,可以称上一句“由奢入简难”。抵达尧州之时,她虽无意去主动招惹张秋凛,但也想过碰面的可能,不能说完全不好奇、不期待。

更可笑的是,她看到张秋凛的几首艳词,丝毫没有觉得不妥,更未觉得冒犯。

“我原以为,张大人只会写什么孔孟之书。”

张秋凛此时略平静了些,冷着一张脸。

叶青玄停了笔,抱臂往后一仰,好整以暇看着她。张秋凛这时候才把视线移过来,一手飞快夺了桌子上的纸,看了几眼后,今夜不知道第几次手脚发软,又把那纸扔了回去。

窗半开,正有一阵风吹进来,那张薄纸悠悠飘落,落在了叶青玄仰着的一张脸上。她伸手把纸揭开,露出一双眼睛肆意笑成了花。

张秋凛抖了抖:“……你这是什么意思。”

叶青玄坦荡道:“自然是和诗啊。不都这样吗!不然你写的那些怎么流传出去的?难不成你半夜闷头写完了自己藏起来吗!”

“……”张秋凛道,“……不行吗。”

叶青玄显得惊讶。

张秋凛急了:“到底有没有名单!该不是懵我吧!”

叶青玄:“有没有的,很重要吗?”

张秋凛激动道:“很重要!”

叶青玄:“这是我把你留下来的借口。”

张秋凛的脸色明显一黑,是听懂了叶青玄的意思,但宁愿自己没懂。

叶青玄把刚才随手写的那诗从身上揭下来,怏怏地丢在一边,轻轻道了声:“算了。”

诗篇被吹到了张秋凛脚边,她一愣,俯身拾起来掸了掸灰,默默地放回到案上。

这一席动作行云流水,但俯身之际已难免读到了诗中字句,放回去后,她忍不住看了一眼。

半晌,张秋凛犹豫着开口:“……听说你在京城,结友无数,吟花颂雪......许多人都以能得你的一篇诗稿为幸,竞价无数。”

她顿了顿,又道,“是比我这里有趣得多。”

叶青玄敏锐地从这话里察觉到一丝模凌两可的回应,故意作惋惜状:“很烦人的,你不会喜欢。”

张秋凛道:“你喜欢就行。”

叶青玄也实在不知该说什么了,就偏过头去,入神地看着窗外的树。

张秋凛在原地来回挪了几个来回,似乎将要离去,又折回来,将手指在那诗页上一按:“你收好它,意境韵律俱佳的作品,不要到处乱扔。”

叶青玄闷声说:“你又不拿去,我就只好扔了。”

张秋凛劝道:“别扔。”

叶青玄:“那我送给别人。”

“……”张秋凛眼皮一跳,“……那也不行!”

叶青玄心里委屈,这也太不讲理,给你写的诗送不出去,既不能乱丢,也不许转赠旁人,难道只让放在眼前堵心吗?

叶青玄板起脸:“你管我怎么样?”

张秋凛却也觉得她颇不讲理。这种东西怎么能转送给别人呢?

“那你想怎样?”张秋凛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半是讥笑半是自嘲,“难不成和我再续前缘?”

“有何不可。”叶青玄刚一说完就恨不得把舌头咬下来。

又是嘴比脑子快的一天。她想的比这复杂多了。

比如她看见张秋凛写的艳词竟不嫌滥俗,只诧异这人也有开窍的一天。但只是脑子里想一想而已。又不会真的那么做。

张秋凛冷笑,往后退了一步,直直盯着她。“要么就拜天地败高堂堂堂正正,要么从此一别两宽清清白白,别再拉拉扯扯!我写下这词时是刚到榆州尚未适应,我与你道歉,我亦会销毁所有残稿,但你不能、不能这样看我。”

“……我不管你以后有什么人。”张秋凛酝酿良久抬眸,神色凝定,“但……我不能和那些人一样。”

叶青玄从听见她说的第一个字就已经懵了,何况这串激烈的话是以近乎骂人的语气说出来的。她满眼诧异,笑出了声:“张秋凛你凭什么跟别人不一样?你哪里就跟别人不一样!”

张秋凛闭上眼。“我不是来跟你吵架的。”

叶青玄背过身去,再也没有看她一眼。窗外传来一阵距离很近的叮咣响声。又过了很久,张秋凛应该是自己走了。

她兀自在窗下站了一会儿,才猛然醒过神来。

从没想到再次见面会演变成这样的场景,还不如不见好。

虽木已成舟,她是断不会放任心里结下个疙瘩。

这样一闹,她又睡不着了,所幸就不睡了,盘腿坐在榻上,对着满地的月色,转着手里的笔。

今人作闺思之词,除了少部分千篇一律的俗字,多与另一个主题相交织着,那便是羁旅。游子宦居客乡,远离亲人,夜深人静之时便对月相思。叶青玄十七岁离乡,虽然抛在身后的本就没有太多眷恋,但行游千里,能称得上家乡的尚没有一处。对于羁旅这个主题,她极少碰触,因为她的体会极深,可这深刻体会又与旁人都不同。

这也是难得在张秋凛的词作中读到的。旁人常有故乡之思,有乡土之愁。可她只恨这漫天漫地清风明月取不尽用不竭,却不能竞相入怀。

俗中客,鞍马尘。自诩人间另一流,逐浪苍波竞未休。

其实她们很相似,是入于骨而不见于表的。成日两两相对之时尚看不出,一离得远了,在各自的境遇里挣扎翻腾后,才显出相似。可她们似乎已经走在不同的道路上了。

那段日子写的出东西,叶青玄都悄悄地收了起来,没给任何人看过。

从榆州返回京城的路上,叶青玄没经一地便驻足短歇,为了多看看与来世不同的风土人情,她们选择了一条与来世不同的路,北上沿着均州与东山郡的边缘前行。均州地势西高东低,白水河的东岸是一片望不尽的平原,河边种着稀疏而高直的杨树,就这样一排一排地,列着队等待入海。

回京后,叶青玄先往内阁见了温颂声和一众阁臣。当时还有一位眼熟的内官在场,她汇报完份内事没什么别的可说,就退下了。

谁知刚出殿门,那一位面熟但想不起来名字的内官,竟追了上来。

“叶大人。”

叶青玄回身,硬着头皮行了礼,闭着嘴不肯先说话。那位内官问道:“听闻您回来的时候北上走了均州。”

“是。”叶青玄道,“不会是路费太贵了吧……”

“那倒不是。”内官笑着道,“我记得您是均州人士?”

“确是的。但均州地大,这次途径白水河,观其汤汤,我亦是第一回见。”

“张秋凛可是与你在均州相识?”

叶青玄脚下猛然一个趔趄,险些把自己绊倒。

皇帝身边的人,探问这个做什么,这能有什么值得打探的……朝中多数人都不知晓她们二人认识。纵然有人曾经听过几句风言,京城年年轶闻那样多,早将她们忘却了。

“是那时见的……”叶青玄支支吾吾。

“谦虚了。”内官笑着,“我知道,您还救过她的命。”

叶青玄脚底一滑。

“她没提什么不利于您的事情吧?”内官状似云淡风轻,仿佛是在关切。反正叶青玄是被问懵了。她心想,张秋凛倒是没提什么让她为难的事。

但反过来可就不好说了。

所幸她还没忘记临行前武光的叮嘱,知道她这一趟表面上是采诗,实际上是往大周最富庶的东三郡巡查,举荐一些贤能才俊顺便告发一些偷奸耍滑。她当即替张秋凛说了一堆模凌两可的好话,大概是她这一整年说过的最语无伦次的发言。内官听后,摆了摆手,就让她去了。

夜三更,叶青玄回味着这事,辗转反侧,终于腾地一下在床上坐了起来。

不可能……陛下没必要专程派人来问她跟张秋凛的关系如何,哪怕真想知道她们以前的那点事,还需要来问本人?

所以内官想打听的是与张秋凛和均州有关的某件事,听闻她回程时绕路北上,以为是有所获。谁知道她只是想多玩几天……

她反复回忆许久,确信张秋凛当时似乎提过均州,最后都没来得及说。

武光派她去探张秋凛,可能是期望于她真能问出什么,她没完成陛下交代的任务。

而且她前脚刚答应了要给张秋凛写皇长子宴客名单……这份名单就那么吊在空中,以张秋凛那个性,肯定也难受极了。

好样的,叶青玄对自己喃喃,每一件事都没办成。

她在梦中亦不踏实。场景模糊地变了几变,最终落到那座金碧辉煌的大殿上,周围好多不认识的人,独那前方一道背影,分外熟悉。张秋凛正与人争执着什么,都没听清。等下了朝,她在午门外的小路旁伺机蹲守,张秋凛竟亦在等她。瞬间满朝文武都不知去向,天上太阳也落了。月明星稀,清光满地。四周都是昏暗的,惟剩眼前一隅,独立时空之外。

眼前这个人好像很熟悉,她一眼就认出来了,可又好像哪里不同,似乎她们很久没相见了。但梦境嘛,总有难以解释之处。

相顾无言,张秋凛全没有开口的意思,只是那样看着她。叶青玄在心底叹息,道:“这么晚了张大人是要去哪。”

张秋凛强作镇定:“这么晚了,玄儿又是要去哪儿?”

学人精,叶青玄在心底诽谤,面上潇洒一笑道:“......自然是去吟花赏月、欢度良宵,你来不来呀?”

张秋凛瞬间答应:“好。”

纵然是梦,亦心有戚戚。山高路远、君命难违,张秋凛不可能莫名其妙地无诏返京。叶青玄不无遗憾地想,而今她们各自有各自的差事要做、各自有各自的歧路要赶,哪怕补上年少时三倍的孤勇与执著,终究是见一面都难。这大抵也就是她们的余生了。

半梦半醒,叶青玄又昏昏沉沉睡去了。这一次,无梦。一直到傍晚醒来时,已经记不清梦中张秋凛是否穿着一品官袍。

*

数日后,叶青玄歇了几天的假到期了,跑去翰林院冒了个头,就被朋友拖去赏戏。因这戏里有段唱词是叶青玄之前写的,所以非要给她看。

见朋友端着酒壶过来,叶青玄懒洋洋伸手,盖住了杯口。“我要戒酒了,谢谢。”

薛鸣眼睛一挑,明显不信。“你能戒酒?”

叶青玄点头刚点了一半。薛鸣叫道:“我不如信韩献恩明年能中进士!”

远处韩慈发出一声颇感冒犯的悲鸣:“薛默生!我听得见!”

叶青玄笑着,手却还盖在杯口没有放开。薛鸣意识到她没开玩笑:“这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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