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御史台给诸君献上的歌舞,名为‘盛世凯歌’。”监察御史梁炜站在那里介绍着,“便如其名,歌咏盛世安定,捧诸位大人一乐!”
叶青玄其实站在阁外的回廊上,方才听说楼下有御史台特意安排的献舞环节,不知是谁率先扯着邻座的袖子下来了,她对谭衡讥道:“我朝御史什么时候起不负责针砭时弊、指赐朝政,开始歌咏太平了!我怎么隐约记得那是我的活儿!”
谭衡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幸亏这里人声嘈杂,没什么人注意这边。
叶青玄定睛一看,舞池里飞入几个穿绿色纱襦的舞者,如同细叶一般朝着花心排列,花心坐着一位洁白玉立的女子,膝上捧一长琴,琴音玲玲悦耳,宛如飞鹤掠水。
琴师的颈也如仙鹤一般,孤傲地仰起,眸中凝满哀戚,那惹人动容的神色越过人去一掠,在看见叶青玄时露出了破绽。
是杜芳。
谭衡很敏锐。“你认识这个人?”
叶青玄示意他稍安勿躁,同时脑海中急速思忖着:杜芳竟还未离京,但依旧销声匿迹很久了,久到以为她退出了江湖,毕竟也一把年纪了。
一曲终了,掌声寥寥。兵部尚书崔闻自从刚才训完了自家儿子,就一直板着脸,到现在也没松开眉头,一副什么话也不愿意讲到模样。另一边的韩澈垂眸摆弄着酒器,似乎并未留意这边。唯有新升任的礼部右侍郎花峥一蹙眉道:“梁御史亲自安排的......有意思。难怪您的女儿也擅此类淫词邪曲的东西,原来是笑似其母。”
梁炜显然没料到会有人公然嘲讽于她,脸色顿时变了几变。“我乃是为圣上颂功祈福,怎能、怎能说是淫邪?”
“咳咳。”见事态不妙,方循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闵臣,你先消消气,梁御史说得也有道理。梁大人,花侍郎这番话固然不对,却也是好意。”
花峥冷着脸,却没打算就此揭过,怒视着梁炜:“满口空言、无一实处!敢腆脸言替陛下祈福?半年前张鉴生所上的陈事疏才过去多久,又统统忘了!堂堂御史台、朝廷俸禄百姓脂膏怎么就供养着你这种蛀虫!”
“花闵臣!”方循寄的敲了桌子,“慎言,慎言!”
三人分别沉默,一股冷寒之意在厅中散延,围观之众都不禁落下冷汗。那几位阁臣依旧悠闲,故意装看不见似的,该喝茶喝茶、该吃就吃酒。
叶青玄的实现还落在杜芳身上,只见她抱着琴,带着一众歌女退至梁炜身侧,接住了满堂宾客的审视。叶青玄不禁想,杜芳是个有孤傲筋骨的人,从来不为俗人俗事奏曲,便是来到京城后万般不由己,眼下这情形、也委实......
她推开前面挡着的围观群众,往前迈了两步,清了清嗓子。
方循瞪着她,仿佛要把眼珠子瞪出来了。
叶青玄一概无视,分别向花峥和梁炜施了一礼,终于目光落在花峥身上。“往年中秋佳宴,确实有作贺文上贺表的先例,都是陛下提前差人通知在下,提前写好了预备着。今年虽然形式有所不同,寓意总还是一样。”
她说完话,又鞠一躬,转身退了回去。
堂内又陷入了一阵安静。
她方才的那句话,言外之意再明确不过了,从前的贺文贺表是陛下的意思,那今天的是不是呢?没人知道,都猜去吧。
但凡有些脑子、或者熟悉武光性情的人,都会立马意识到这是无稽之谈。武光向来极其重视御下手段,叶青玄本来就是一根拿来捧场的笔杆、用一用无妨,却断不会许御史台行那职权之外的无畏谄媚。
但低品的寻常官员听了这席话,不敢妄猜圣意,也就不敢再拿今日之事到处乱说,算是解了这尴尬场面。
叶青玄自己心里却清楚,今年武光不曾着她写贺文,并非是忘了而已。
自从她从榆州回来,宫内再也没有传给她任何诏令,就连方循、白秀吟都不再联络了。
就好像,上面的人把她给忘了。
起初她喜于这份清净。可是时间久了,心底却蒙了一层淡淡的俱意。
她在这世上,本来就无甚倚杖。若是失去了旁人眼中可用的价值,那她究竟......
这本也不是她该踏足的地方啊。
日暮后,雨渐渐停了,屋檐下点点滴滴落着星。天色漆黑一团,层云在远山上舒开一角,透出一轮淡月。
杜芳一人,披着墨色的披衫,站在昭月阁的楼下等着。叶青玄穿过街去。
杜芳劈头盖脸问道:“您几时交好了梁御史?”
叶青玄脑子里也没拐弯,还想着关心对方。“谈不上交好。我亦不赞成御史台献歌舞一事。是我认识她女儿韩慈,因此曾出入府上,一同吃过几顿饭......您在京中可好,许久未见,白发...似又多了些?”
杜芳往后推了一步,深深作揖。叶青玄被这动作吓了一跳。“我确有一件事要麻烦姑娘,除了您以外,实在是没有可以信任的人。但是......”
她竟欲言又止。叶青玄急迫道:“您但说无妨。”
——让我做一点什么吧,让我发挥我的价值。
杜芳连连摇头。“观今日一事,您行事冲动冒昧,与当年无差,身边又没了能管束之人......梁御史纵然担了几句辱骂,又能怎样,您这般跳出来替她开脱,反倒坏了事。”
“别害怕。”叶青玄笃定道,“您所困扰之事可是与梁御史有关?”
杜芳继续摇头。叶青玄道:“我见她眉间似带忧惧,又知您性情,这才出面解围。左右不过说了一句狂言,我这几年说的也不少,哈哈。”
杜芳看着这个年岁可以做女儿的晚辈,终是叹了一声气。“你是无心善举,可只怕有心之人,要疑心你与梁御史结成朋党,你不是还经常出入她的家吗?”
叶青玄笑道:“我是常去韩府,怎么没人把我当成韩澈的学生啊?再说了,花侍郎虽是耿直忠言,却亦污蔑了我的朋友韩慈,我并非为梁炜遮掩,而是为了护着您与韩慈。便是旁人看不出、误解了我,我也要这么做。”
“情意大于天。”杜芳叹道,“您在这里,是怎么活下来的?”
叶青玄道:“在朝为官者不能因私害公,那么于公之外的私人交情有何不可?我亦并非见谁都这般袒露肺腑,我有识人之能、待人之诚,自然可以在京中活下来。”
“在权力面前,识人之能没有用。他们说你是谁的人,你就会变成谁的人。”
叶青玄沉默着,她不能接受那样的事。生死祸福,皆可来者不拒,唯独一个“我”字,无人能撼动。
“你到底遇到了何事?”
杜芳深吸一口气,仿佛仅是想起,脸色就已白了几分。她压低了声音徐徐道来。
*
夜幕中,叶青玄一人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散宴时辰耽误了,她没叫马车来接,想着走几步消食亦好,却没想到这段路现在显得如此漫长。她恨不得立刻回到房间里,关上门,在无人能看见的地方,好好地想一想。走在街上,总是感觉暗处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在这皇城中,未必就没有。
方才杜芳透露给她的消息,实在过于惊骇。
——有人在皇长子的生辰宴上,对皇长子投毒。
“我那日也带着学生去宴会上奏乐,正巧在后殿梳妆时,目睹了整件事的经过。前朝大臣们都是不知道的。”杜芳说,“殿下年少,自幼经历动荡,性格有些优柔寡断,天资亦是平庸。这几年陛下膝下的子嗣昌盛,或者有人因此暗害皇长子,亦不可知。”
“送汤上来的是从小照顾殿下的侍女,殿下几乎就要喝了,就差一点。是温公子忽然执意要用银簪验毒。”
就在众人嬉笑声中,眼睁睁看着银簪变了色。所有人都僵住了,有人惊慌逃窜,有人跪地请罪。皇长子本人吓得几乎哭了,直到周贵妃闻声而来,稳住了场面。投毒之人尚未落网,在场所有人都逃不开嫌疑。周贵妃下令所有目击之人私下查探、不许声张,若三个月内查不出凶手......
大家都得死。
“温公子?”叶青玄一下子抓住了不寻常处,“哪个温公子?”
“就是温太师的独子,温柏寒。”杜芳道,“您是我认识的所有人中,唯一一个有机会见上温公子的人。”
一滴水落在叶青玄的额头上,她一愣,明明这雨已经停了。她的眼前闪现过了中睦十三年那场雨,还有那个从衙门里抱着花出来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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