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溪云沉阁(四)

叶青玄与杜芳分别后,孤零零地走在乾坤街上。

此时天色已晚,行人稀寥且步履匆匆。

她脑海中盘旋着那个意味不明的场面:皇长子的宫殿中,雕廊画栋金玉缠绕,如织的宫人环绕在前,突然一阵打翻碗碟的巨响。众人匍跪在地,年轻的皇子茫然呜咽不敢出声,温柏寒跪在他身侧,举着那验毒的银簪。

她的想象力一贯丰富,记性又太好,这会儿怎么也没法把脑海里的画面抛掉。但那想象之景到底是失真的,譬如,她记忆中的温柏寒犹是少时未长开的圆脸,皇长子也是如今日所见那般是个敏感的少年,都像是无辜的受害者,因在其位便遭加害其身。

然而未知全貌,就连杜芳所见都未必就是全貌。皇长子遇人毒害却被宫中压了下来,还不足以说明此事蹊跷?

她魂不守舍地往前走,零星的雨飘落,月光照得青石板上点滴湿滑。

前方有一人拎着个食盒在走路,看装扮也是今日宴上宾客,叶青玄没多看,故意走得慢些,隔开几步距离,却不想那人竟主动转身,走进了行一礼道:“叶大人。”

叶青玄一看,这不就是曹康。

“是你啊。”遂与她并肩走着,“什么事?”

曹康亦不遮掩:“今日大人曾言,曾因在路上帮助一位淋雨的学生,故而来迟。在下反复思量,想冒昧问一句,大人今日所救之人在下可否认识。”

“这么巧?我今日并未提及那人的样貌,你如何确定?”

“实不相瞒。我与苏姑娘是同乡,三年前她初试不第,我道只是运气不好,今年必定能中。我还欠着她几碗酒钱......”

她竟直接点出那人姓苏。

曹康顿了顿,谨慎道,“大人可还记得三年前的崔景升崔公子一案?当初业州世族把持选官之路多年,崔尚书又疼惜幼子,妄与陛下争取选士之权,陛下励精图治,又岂能容忍?幸得士族出身的温相门生张鉴生出面斡旋,君臣相争变成了文官内斗,以崔氏为首的业州七子才能全身而退。”

往事重提。叶青玄眼底暗光一闪:“不过......”

“只不过陛下还需仰仗旧臣治国,不可图一时尽除,故而招文榜虽成,张鉴生却遭连年外放,至今仍未归京。”曹康莞尔一笑,“不过招文榜上有如你我寒门出身,如今能在翰林院供职的前例,大大鼓舞了天下士子心向朝廷,也算是些许安慰。”

“...你倒是想得明白。”

曹康短促地笑道:“我没有大人那般文采,更不得天子垂青,若再没有些眼力和自宽之道,岂不自寻死路。”

叶青玄沉默着。

她想到了启元元年、被白秀吟连蒙带骗地领到北门外,与张秋凛当面道别,那时心间翻涌的羞、爱、痛、怜,而今看似淡了,其实从未消去。那阵痛意并非全关这个人,而是……

原来受人支配、被命运摆布就是这舨的感受。原来她始终无法逃离的是这般的感受。即使考中了功名,做了官、赚了钱,还是换不来自由身。来去不自由。相逢不自由。离别不自由。总有对错权衡,利弊思量。她甚至想马上站到想见之人面前,这次不躲不闪、不遮不掩,定要直视着那人的眼睛窥一窥——

窥一窥自己的心中所想。

那才是重要的,而非是外物。这段日子在忧郁中挨过,反教人想明白许多。没有永远的自由,没有永远的安全。她越是守着外界的一个个目标、一个个承诺,就越容易被动。她不要再见白秀吟了,不要再见方循了,甚至......也不再想着得到什么圣君的信赖和重用了。

她本就是个误打误撞闯天家的普通人啊,从没有人告诉过她是这样的。

曹康的声音猛然唤回了她的思绪:“我是忧心,近日陛下削夺武将职权,颇为倚赖崔尚书,虽说科考舞弊之事应无人敢做,可若有人以此为交易,唯恐三千年的旧事重演,而近日京中已无张鉴生。我斗胆......愿闻大人之意。”

叶青玄缓缓道:“国法公正,乃人心之本。此理人人懂得,犯事之人只有自以为瞒住了,才敢如此行事。若真旧事重演,只要能揭发,自会有主持公道之人。你在御史台可有一二结交?”

曹康眨了眨眼,继而垂首道:“多谢。我已知大人心意。”

叶青玄在心底长叹一声,怎么一个个的出了事都想着找我,我难道看起来像很有权势的人吗?

正说着,曹康突然低头,从袖中抽出了什么——是一朵被压扁的花。

叶青玄微愣一瞬。

曹康笑道:“红槿花,赠与少年人。能与大人同堂为官,是我的荣幸。”

叶青玄笑而接过:“我也很荣幸。”

曹康抬眸:“‘风扶柳梢细,日摇花影深。晴川万里远,袖揽一枝春’。我拜读过大人的《早春布游》,甚以为喜,虽是中秋,也折一枝花给大人。不知哪一日才能一起踏青赏花、共游盛景。”

叶青玄听着描述,心头一软。“你若想的话,随时可以。”

“可惜,我不久将要外调业州尉......”

叶青玄听得愕然。“你任业州尉?那......那张秋凛呢?”

曹康愣了一下,随即低下头。“在下不知。”

叶青玄叹气,也对,她怎么会知道呢。

一种不切实际的希望从她心底钻了出来,弄得心口发痒。会不会张秋凛被调任回京了?如果是调去别处,至少也该回京述职吧......她仔细回想着上次和那个内官交谈时有没有说出不利于张秋凛的内容。苍天在上,如果张秋凛在地方上勤勤恳恳、政绩卓越,却因为她的哪句话被贬官,她可就再也睡不着觉了。千万别贬啊。

三日后,翰林院。午后,谭衡敲敲门框,叶青玄让他进来。谭衡倚着门:“查到了,张大人改知汴州。”

汴州。

她的第一反应是,好近啊。

京中留言来得快、去得也快,这才没过几日,叶青玄“三无进士”的绰号已经没什么人提了,众人闲来议论的都成了崔皓狂傲得罪皇长子一事。

叶青玄前后听了几个版本,主题无非是二人反目。

“崔皓虽然智勇,但毕竟年少天真......他既想要以武举出身入仕,与皇子来往过密就完了。皇长子也不敢结交他,虽然他曾是皇长子的伴读。”

“无论如何陛下绝不会让世族掌兵,重复前朝覆灭的旧例。你们难道忘了前朝末年翰林双璧发起的永怀革新,最终是以怎样两败俱伤的残局收场的吗?将门何氏被贬离中枢,边关武将人心惶惶,纷纷拥兵自保,到了朝廷要用人之际,竟然无人可用。”

“难得忠义之士冒死请战,可那时严正已经罢官,朝廷中的文臣和边将彻底失了信任,竟至何大将军孤军无援,力战至死......”

何大将军......叶青玄喃喃,想了起来,何舜。

是孟慈山的头领。

旁边有人问了。“严正为什么辞官?他不是一向忠于朝廷、力主出战的吗?”

“唉。就因为主战,宰相一家满门覆灭,让人如何能不心寒......这就是世族内斗、豢养私兵的后果,朝廷怎么敢再重复。”

叶青玄惊讶:“什么满门被灭?我怎么没听说过。”

有人叹气。“这也算是业州世族的一大丑闻,自然是没人愿意说了。霍家唯一的生还者就在你我眼前。陛下能在寒径山攻克何舜旧部,收拢各地叛军,绝少不了她的助力。”

“可是霍衍虽居功,却不肯领任何封赏,甚至不愿以功臣自居,不肯受爵封官。大抵是想远离这些纷争吧。”

“那位严正,严太守,不也是心灰意冷、请不出来了?”

“旧朝遗臣,有这种心态也是可以谅解的。”有人道,“陛下得颇多才俊相助,日后自会无需旧人。”

仿佛为了印证众人的猜测,秋榜放出后,自小被誉为神童的崔皓竟然落榜。但这也在意料之中。崔皓亦不甚在乎,当即作诗一首,申明自己的浩然之志,衬得周围其他落榜嚎泣之人灰蒙蒙的。

但他的目光仔细在榜上寻了一圈,看到族兄崔景升的名字后,面色赫然一变。

“三甲第九......他怎么会是三甲第九!?”

当街把这句话吼了出来,引得满街人探看。这般诋毁族兄、招人议论的言论传开,崔皓受了今年不知第几次禁足,声势彻底歇了。

冬月初,曹康即将离京之际,叶青玄相约与她同去拜访苏谦。如今这位已是新科进士,位列三甲第六。叶青玄心中既带着好奇,更有对后生的期许。到场三位皆是寒门出身,总觉得亲切些......

她刚把这话说出来。谭衡站在旁边的书架旁整理,似是竖着耳朵,严肃道:“可有其他人同行?”

“没有。”

“我问问曹雅宁可否同去。”

“你也要去......?”叶青玄诧异了一瞬,觉得人多热闹,也好让苏谦多结识一些同辈。

登门那日,她是从韩府出来,刚给薛鸣上过辞赋课。薛鸣听说了她今日行程,也吵嚷着要同行,便也一并允了。

苏谦尚住在全州会馆。

叶青玄在会馆门口看到两辆车时,尚未怀疑什么。可能谭衡和曹康就是分头来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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