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元五年秋,榆州。
白浪碧江,滔滔卷水。一艘船压过水浪,稳稳地向前行进。
船上坐一位褐衣女子,手里捧着艰奥的书卷。
耳畔响着船夫的吆喝声,可她的目光仿佛凝住了,定定地看着某处,眼里似乎既没有书也没有河涛,倒像是在心里想着什么。
花绮从船头摸到船尾,发现自己的老师在那出神,喊了两声,都不见回应,幽幽地缩回船舱里。
待人走后,张秋凛才缓缓从沉思中醒过味来,叹了一声,把书页折了个角,塞到旁边,从袖里掏出一条揉皱的布绢手帕展平了。其上竟写了字,其潦草程度,除非本人恐怕很难看懂。
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张秋凛这般想着,又拈起毛笔,不时在上面添几笔墨。
至于为何要写在一幅布绢手帕上......
启程之前,她心底打了无数次腹稿,总是一忍再忍,憋在胸中,不肯发出来。到路途之中,闲闷之际,曾动了心要给那个人写些什么,或至少提前想好见面后要说的话、要问的事。自从她们在尧州那一晚上不欢而散,张秋凛心中反复思考了许久......叶青玄当时的反应,应该是还念着她。
但这怎可能。那人之前已把话说得那般决绝,干什么腆脸凑上去。
不去。
为此,她一面强迫自己看书、写写文章,一面把笔墨收在学生花绮那里保管,每次用时再索要。
如果是用于正途便罢,若是为了给旧情人写信......她实在没办法对着花绮开口。
于是就,写帕子上了。
有时,张秋凛坐在床舱外晒着太阳,拧紧眉头端详着那个皱巴巴的手帕,一众同行者们暗暗扒着窗户观望,心中的困惑不敢言。当她一抬头,那些好奇的目光全消失了。
张秋凛又改了几笔,一会儿觉得语气太重,一会儿又觉得用词太强迫人。几次涂改后,涂成了一个大黑疙瘩。
“......”
分明只是准备了一句太久没见的寒暄而已,何至于斯。何至于斯!
这次与她同西去的除门生花绮,还有崔家的两个少年。崔辰、崔圭二人,是之前承蒙崔闻嘱托照看了半年,现在如期送回去。也是因此缘故,她在赴汴州上任之前特请提前一月回京城述职。
张秋凛是下午才进的京城,在西城门旁的那家老店买了个烧饼,在进宫的路上啃了。想起来花绮也饿着,顺手掰了一半给她,没见着花绮眼皮跳着,端在掌里没吃。
进宫一趟去了半个时辰,再出来时,见花绮已换了一身衣服,立于一架软轿前,朝她恭敬地行礼。张秋凛抬掌,一瞧她定是回家去过了。“崔辰她们呢?”
“在西城宅里歇脚,已经通知了崔家。”
那正好。张秋凛淡淡道:“改日我上门去送她们。”
花绮一听垂了眸,也不问宫里谈了什么。张秋凛拍着她的肩:“你一路上劳顿,该回家歇一阵。有事给我传信,别怕麻烦。”
花绮依言称是,又问是否需要送老师回府。张秋凛笑着摇头:“我想自己走走。”
张秋凛穿越过傍晚的集市。最热闹的时段已经过去,夕阳斜照,满地金光。她忽觉半张饼不顶饱,便在路边又买了些。一问才知,京城的肉价竟又涨了。
待她穿出热闹的街市,回到府中,日已西沉。星垂平野,微云散过天际。推开门一看,张府的前院整洁有序,一排游廊前种了满架茂盛的紫藤,一直爬到二楼的窗前。那扇敞开的窗内传来几位侄辈的笑闹。月光如水,淡淡地铺在青砖黑瓦上。
这明显是经人精心照料过的住处。张秋凛独自在外时简朴惯了,瞧着焕然一新的自家宅邸竟有些恍惚,想起幼时与父母住在榆州,家中约莫也是这样的布景。
记不太清了。
她一晃神,将这不常见的回忆驱走。恰巧此时,崔辰带着弟弟来问安,注意力便移了过去。
问过这二人功课,又见过了几位姑姑,张秋凛回到卧室里,终于能得片刻喘息。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扇透气,发现方才在院子里还亮着的月亮,此时已被云遮了,心里一阵烦闷。
一张皱巴巴的手帕从她的袖中掉了出来。
她先是一愣,随即移开眼。
若说一路上想着的事,至此还没想明白,落得夜深人静无人处,更是无人遁形。
张秋凛叹一声气,忍不住坐在书桌前抽出一张白纸,又开始琢磨哪句话约莫可用。
......这句不好,删掉,太啰嗦了。没必要解释那么多。
这句语气不好,而且可能有歧义。也删掉。
这提议不错,西边茶楼卖的精致又不贵,客人也少,不会太吵闹,应该是叶青玄喜欢的。但直接邀请会不会突兀......
这样说,有机会我们可以一起去......
不对,还是应该说,如果你有空......
......如果路过那边的话可以顺便去看一眼......
......都不好。要不还是第一版吧!
张秋凛正一筹莫展、凝眉思忖之际,忽然瞥见了一抹雪白的物件。她一抬眼,是书桌上摆着一只崭新的梅花白瓷笔搁,其釉面光亮,烛火下熠熠生辉。
梅花瓣的姿态栩栩如生,最外侧的那片花瓣上,着了一点墨迹,是她方才搁笔时不慎点上去的。
张秋凛把笔扫开,端起那朵白瓷梅花端详,用指腹去擦墨点,墨迹晕开了,却没有完全擦去。
此时夜色已深,家人们都睡着。她只好蹑手蹑脚地摸出门去,想寻些水来,洗净那朵花儿。
光线昏暗,烛影绰绰。她捧着笔搁缓缓地走,在黑暗中,心跳得莫名剧烈,呼吸声都放轻了。
突然,在走廊的尽头,她透过一扇半开的门,看见三姑抱着小侄女坐在榻前,二人共读一册书。张秋凛脑中轰地一下惊醒了,掌心攥紧了那枚笔搁,白瓷边缘圆润没有棱角,却硌得生疼。
这一幕多像小时候,母亲也曾这样陪着刚启蒙的她一起读书。可想到今日宫中议定的事......
张秋凛默默回屋,把白梅笔搁轻置于案上,仿佛从来没有人动过它。
不知道为何,张秋凛从见到这个笔搁的那一刻,就觉得这应该是叶青玄送给她的东西。因为这不是她自己买的,也不像家人朋友送的,任谁也不会送她这等花哨无用的东西。何况是白梅......
“梅有傲骨,为雪摧折。”以前叶青玄这样问过,“为何偏要历经锤炼,抱香向寒,春醒时凋,虽然凄美,可着实太苦了些。”
张秋凛忘了自己当时的说辞,以她十九岁时心中的执念,所答必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云云。可最后叶青玄还是把驳倒了她,她向来说不过她。
只因叶青玄当时说:
“那么美的花,为何意象要那么苦,我都不忍喜爱了,不如多写那些开在春天、艳丽明媚的,令人轻松的花儿!”
记得叶青玄一边说一边轻轻推她,而她僵硬得像一尊木雕,心底阵阵痛着,不忍细想。
——什么明媚的、轻松的花。你若是喜欢那种,怎会钟意我?
“若是有人为迎接春天,而独闯冬日,向那皑皑霜雪低了头呢?”
“那便是......”叶青玄歪头苦思着,“如果冬天不可避免,那梅花就是大功臣!若没了它,很多人熬不过那无花的漫长日子。”
“也许吧。”张秋凛默然道,“但那春天总归都要到来。”
于你我一二人,人世间一二年,又有何干系。
后来张秋凛想了很久,也能明白的。如果她是叶青玄,易地而处,未必不会做同等的选择。
如今太平盛世、万象更新,世人皆还在名利场上劳碌、风雨夜里伤神。登高阁、吟诗眺远,争相把酒传青史,折红槿持赠少年。
怎的偏偏就她一人转身,去了那一片白茫茫的、从没有春天的地方。
耗肝胆,折心神。
张秋凛忽然想:就该让她留在春天多好啊。若为了自己的一点儿私心,值得吗。
于是她将那些乱写的心都付之一炬。火苗窜起时,张秋凛又恍惚透过跳动的光影望见了那朵白梅,傲然绽放、花瓣一角沾染了墨痕的,雪的精神。
*
全州会馆之内,许多赶考的学子正收拾行囊,有人搬进有人搬出,拥挤熙攘。叶青玄花了点功夫才找着谭衡,迎上去正要打招呼。谭衡忽地把她拽到一旁,压低声音说:“你上次买的那个笔搁已经送过去了。”
“嗯?”叶青玄一下没反应过来,“什么?”
然后她就想起来了,是她听闻张秋凛要回京述职,总琢磨着送些什么,不为别的,略表心意而已。想了许久才听谭衡建议,托他买了比较实用的东西。但是,钱也花出去了,东西也拿到手了,她却不敢送了,一直放着谭衡那里。
“送出去了??谁让你送的?怎么送的?”
谭衡一脸无奈,语气却坚定道:“你为此事折磨了我一个月!张大人的名字也在我耳边响了整三年!反正我送过去了。你若不想认,就说..….就说是薛默生送的想拜老师的礼。”
“我不。”薛鸣不知从哪里出现,“...我不要新老师!”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