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飞雪苍台(三)

一缕阳光斜照在江面上,漾开金色的涟漪。

前些日子连下几场秋雨,把整座城一下子砸进了初冬。清晨的雾气散去后,江面上笼着一层单薄白烟,随着行人缓缓地游走。

临河的两岸蜿蜒蛇形,商铺林立,随处都可见微型的码头,石柱木台探入面。自天下安定以后,之前逃离的各方富户纷纷回到京城定居,也带动了玉孤江上游船的生意。眼前就有一位穿深红色锦袍的文人,衣袂飒飒带风,走来扔给船家两串铜板,说道:“包一艘船。”

可是船家备好了船和附赠的茶点,回头一看,却那位贵气的客人走回路口,神情严肃地望着远处的人潮。因她身量较高,衣着又十分华丽,放在人群里很惹眼,引得不少路人纷纷向这边望。

只见人潮中跑出来一个穿浅草绿圆领袍、鲜活灵动的姑娘,手里牵着一个半大女孩。那个女孩被路边耍火棍的艺人吸引住,任那个大姑娘怎么拉拽都不肯走。

大姑娘也不着急,抬头环视四方,看到了码头上站着的那位俊俏文人,洋溢着光的笑意一僵。她又去扯了一下小女孩。

小女孩大声说:“我也要学这个!”

耍火棍的艺人这时候把整个火棍抛入空中,引发周围一圈人的惊叫,那火棍稳稳地落在了他的脖子上,随着颈部灵巧的动作而转了三圈,滚到脚边时轻轻一踢,又从脚底传过来,稳稳地握在手中,翻转了几圈。

叶青玄的眼皮轻轻跳了下。“行。等以后让你学。你看看那边的人是谁,还认识不?”

火光和热气将二人的面颊映得通红。但走到码头上的时候,只余一人脸上热气未消。

张秋凛不去看来人,转过身去和船家交代。曹康与苏谦二人此时亦从南边的小路上赶来,急得满头大汗。

“一大早上没来过江边,居然这么多人!”

叶青玄道:“这边就是午时之前热闹。别着急,先擦擦汗。”

言语间,她的目光不禁往街边林立的酒楼茶馆二楼的窗户上掠去。天色清明,那些清一色的雕木花窗或闭或敞,从外边看起来岁月静好,不知有何玄机。但愿只是她多心而已。

张秋凛似乎也跟着往那边望了一眼,见人已到齐了,招呼众人上船。叶青微此时兴奋得不见外,第一个钻了进去。

张秋凛像是刚注意到,惊讶地“啊”了一声,问叶青玄:“你怎么把她也带来了?”

“好玩。”叶青玄冷漠道,既而赶紧问,“你们不会要干什么...危险的事吧?”

“没有。”张秋凛眼色一沉,目光似不经意间往江面上深深一瞥,“要知道秋猎在即,几位将军已回京代诏,四大署日夜巡逻,现在的京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安全。”

“哦。”叶青玄低声应着,俯身跨进船舱内。两面的窗上的帘子还没挂起来,船舱里漆黑一片,只有一小片光从船头漏进来,落在木板上。

借着那一缕光,她忽然看见曹康的腰间挂着一枚精巧的梅花玉坠。

曹康像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转头望过来,见她不说话,便对她笑了笑。

叶青玄悄悄往边上靠,摸着座椅靠背坐下。

此时叶青微手里拿着一只荷叶状的绿釉瓷碗过来找她:“这是什么?”

想来应是方才张秋凛找船家要来的、专供文人消遣雅兴的小玩意儿。叶青玄还没忘了今日的主角是谁,于是借题发挥。

“此杯唤作‘舟中洒露’,由寄兴之人吟咏颂词,最后倒进河里去......中间的我忘了,你去问问苏姑娘吧。”

苏谦颔首,耐心对着叶青微解释:“杯中盛酒,初只盈底。主人作词,宾客颂之,若以为雅作,愿为之叫好,便将自己杯中之酒倒入。杯先满者胜出,其人再将杯中物倾斜于江水之中,便算是载着满堂的祝愿一起长流,所以这游戏还有一种名字,叫作‘皆大欢喜’。”

叶青玄听着她们交谈,见曹康腰带上挂的玉坠一晃一闪,想起了昨日傍晚的情形。

此事是这样的,自从上次得知谭衡自作主张把她定做的白梅花笔搁送给了张秋凛,她心里忐忑不安,生怕张秋凛会不高兴。可是等了几天,张秋凛的反应竟然是——没有任何反应。她旁敲侧击地探了几次,那半个月竟在翰林院成了全勤,有次路过的温颂声都忍不住看了她几眼。

终于在昨天傍晚,叶青玄再也忍不了,决意派薛彤去打探张秋凛到底在干什么。至于理由么,就用薛鸣和韩慈新写的戏做幌子。

哪知薛彤前脚才出去,后脚张家的仆从就扣响了大门,送来一只白玉镯,还邀请她明日辰时共游玉孤江,还与苏谦、曹康同往。

今日前来赴会,叶青玄还特意带上了张秋凛昨日送的镯子。她自收到这份礼,半欢喜半忐忑,可今日一见曹康腰带上挂的玉坠,又疑心自己想多了。不过是托人办事、礼尚往来。

此时,张秋凛将船舱两边的竹帘都掀了起来,阳光突然照进来,晃得叶青玄猛然回神。

张秋凛就站在她左手边,探身去开窗,但这艘船有些老旧,窗扇卡住了。

叶青玄伸手帮她推了推,一下就开了。

张秋凛垂目:“多谢。”

她的目光顺势落在叶青玄的手腕上,袖口滑落的一截,刚好露出她进行挑选过的白玉镯子,张秋凛嘴角微沁着笑道:“看来你很喜欢。”

“......还行。”叶青玄突然觉得胸口发闷。

张秋凛仔细瞧了瞧她,又看了眼另一边的曹康等人。“原本是我推荐曹雅宁接任尧州的。我读过她的文章,欣赏她的才华和品行,此人务实稳重、心怀大义,你日后可以多与她来往。”

叶青玄抬眸看着她。张秋凛的目光霎时移开,继续道:“这次回来,我没有给很多人准备礼物,给你的倒是一早就选好了,只是在等机会。这几日我和曹雅宁一直忙着筹备今日之事,所以我才想......”

“我知道你在忙。”叶青玄打断道,心里不知为何突然轻松不少,“我差人四处打听你在忙什么,生怕你是故意不理我。我之前送你的白梅笔搁,你也没个回信。”

自她开口,张秋凛明显愣了一瞬,不过听到后半句时,眉头就舒展了。

“我此次回京后,两次去柏寒府上,都没能见着。上次回来时,他还和老师住在一起。”张秋凛突然感慨了一句,“柏寒也大了。”

叶青玄疑惑地望过去,不知道这话为何没头没尾。

张秋凛继续道:“你是个善良的人,言而有信,慷慨重义。这些良好的品格,却未必不会被人利用。”

她顿了顿,语气依旧坚决,但是气势比平时减了三分,似好言劝着。

“日后与你无关的事,还是少管。”张秋凛抿了抿嘴唇,“譬如你我之间,虽有些旧日交情,但你其实......不必太顾及我的感受。我能承受得住。”

叶青玄更困惑:“..….那你今日还邀请我来是干什么?”

“因为苏姑娘信任你。”

“好吧。”叶青玄不禁苦笑了一下,“我明白了。”

张秋凛似乎正侧目望着她,但她没有勇气去看。这个人总是太理智太坚决了,正因为如此,叶青玄几乎可以从她们相处的细节里判定——或许张秋凛还有一丝喜欢她,但那一丝喜欢不会通往任何地方。

总是这样。

她不知晓张秋凛此刻心中所想。惜春常怕花开早,何况此时,危楼连山外,把酒空自守,万木犹寒独自青。若能在春天里轻松获得一席之地,何需去争那凛冽苦寒。

沉默的氛围过了很久,又似只有一瞬。

张秋凛缓慢开口:“在卫城时,魏夫人有一个这样的镯子,你好像很喜欢。”

叶青玄漠然:“我不记得了。”

“……”张秋凛叹气:“……你从来不会不记得,你只有不在意,或者假装忘了。”

雪映台,梨花开。

江面上迎面划来另一艘船,与她们的这艘齐头并进。那船上只有一半棚顶,另一半是宽敞的平台,一扇半透的山水屏风横在中央,隔出了前后两场布景。只见有人搬着小木凳坐在屏风后面,高声一喝,众皆噤声。

苏谦问:“这是什么?”

曹康道:“上次见过的那位小友和她的朋友都对戏曲很感兴趣,这段时间排演了一出戏,上次您对全州会馆的那出祈神舞赞叹几句,她们也想让您看一看。”

苏谦眼底一沉,笑着道:“我不通戏曲之道,哪敢妄言。”

叶青玄听了开场的对白,听出来主角是个叫“袁采儿”的,才意识到这是薛鸣和韩慈一起写的那一本。她最近一段时间忙,都没怎么去韩府,没想到她们当初闹着玩写的戏,居然已经排成了。

苏谦问:“这曲中满是哀愁,唱得是什么?”

“愁意缠绵,却不动人。总觉有频上层楼之意。”

曹康也在一旁默默地点头。叶青玄心想,你别光顾着看戏,别被带跑了啊。

于是叶青玄问道:“采儿辞乡,也把阿江亲手绣的鞋子送了回去,亲手断了这段少时姻缘,可在科考连年不顺、异乡谋生艰难,她想再踏上回家的路,也是难上加难。”

她有意把话题从袁采儿的身世引导她在科考遭受的不公上面来,或许能引起苏谦的共鸣。可是苏谦正襟危坐着,一身淡色衣衫,素雅清正,眸光流转,注意力却始终落在那段恋情。

“采儿还乡已隔数年,世事变迁,就算当初离别意非轻,也无需在多年后近乡情怯、踌躇不前吧?”苏谦竟是认真分析起了剧情,“这出戏的作者,应该很年轻吧?”

听了这话,叶青玄下意识地便想护短。“情之一字,成双则乐,落单者无非自苦,袁采儿当年虽是自己斩断了情缘,却一直饱受痛苦,念念不忘,或也在情理之中。”

她向来灵巧的一张嘴,说话根本不用力,可是连珠炮的词往外蹦,这番辩驳逐渐变成了令她自己都意外的刺心之言。张秋凛故作冷静地瞥了她好几眼。苏谦也露出微讶神色,笑意褪去,眼底认真起来。

半晌,苏谦微微颔首,转向叶青玄,面露动容之色。“像戏中这样酣畅淋漓的爱恨,我不曾有过,更无法想象。”

“实不相瞒,我听过一些有关二位的......”

苏谦注意到认真听戏的叶青微和一脸迷茫的曹康时,欲言又止。

从她的眼神和语气里,叶青玄一下猜出她肯定已经听过自己和张秋凛的那段往事了。才来京场几个月啊,怎么就……

张秋凛淡定地小口抿着茶,不苟言笑。

曹康是何其机灵的人,哪怕不知道具体事,也一下子察觉到气氛的变化。她突然恨不得把腰上的坠子摘下来扔进河里,难怪从刚才起叶青玄就一直看。

可这会儿叶青玄倒觉得一个玉坠没什么了。

若说她想要从张秋凛身上得到的,是直白的抚慰与坚定的偏爱,是很多的拥抱和言语的确认。张秋凛要的是日久情长、干净坦荡,而她无论过去多少年,也根本不是那般模样。

就像时隔多年后还乡,偶见爱人一面后辗转难眠、以至不敢回家的袁采儿,看似是她主动放了手,实则从来没有放下过。

一曲终了,这戏唱完了。叶青微开始鼓掌,其余人才从各自的思绪里缓过来。

曹康道:“今日难得休沐出游,一起赏了薛小友的戏,却令你难过了。”

苏谦抬袖擦去眼角的一滴泪。“您不必安慰我。只是触景生情,觉得人生难免留些遗憾罢了。”

张秋凛的视线这时候才终于抬起。

可曹康再继续试探几句,苏谦却笑着不肯再言。

遗憾啊。

叶青玄不禁想,是啊,谁的一生能没有遗憾?有时拼尽全力,最好下场也不过有憾无悔。

船依次靠了岸,众人双脚重新踏上地面,才发觉方才闷在小船里有多昏沉。张秋凛站在船头,眺望着江面,此时的太阳已经高高升起,照在水面上,呈一片白色的粼光。

叶青玄默默走了上去,把自己杯中盛的酒倒进她的杯。

张秋凛的手下意识往回一缩,杯中洒了一半。

“我没饮酒,饮的是茶。”

“我知道。”叶青玄怕她误会,示意着滔滔江水:“不是让你喝的。皆大欢喜嘛。”

张秋凛悠然地转了转荷叶杯子,忽然道:“你以后要少跟韩澈来往。”

叶青玄困惑:“我跟韩澈哪有来往?”

张秋凛神色严肃起来:“你经常出入韩府,在旁人眼里便是招惹怀疑之举。哪怕你无意,流言蜚语总能伤人。”

“知道了。”叶青玄沉下脸冷冷道,“请大人放心,我自会留心那些流言,不会惹火上身,也不会殃及大人您。”

张秋凛皱起眉:“你在说什么?”

叶青玄就直白道:“你近来千般谨慎万分小心,是担心再受贬黜,还是不满壮志难酬?你自有你的青云志,我虽然帮不上什么,却也不会故意使绊子。”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张秋凛急得往前迈了半步,解释的话将要出口,可忽然想起什么,又止住了。

“算了。你要记住我说的。”张秋林低声道,“我真的...…希望你能过得快乐些。”

她一仰脖,饮尽了杯中物。滔滔江水滚滚流。

能说出这样的话,于张秋凛而言几乎已经称得上低声下气。叶青玄在回去的路上才猛然意识到,张秋凛最后那句话是……点出了她的不开心。

只怕整个京城,也没几个人能看出来。

叶青玄带妹妹在路边吃了烤串才回家,本想倒头大睡,但见薛彤一脸焦急地站在门口,脸色煞白。连番追问下,薛彤才说:“好像是……进了贼了。”

叶青玄冷静至极,让她们二人先等在门外,自己进屋查看。

门厅乍看一切正常,细看有许多物品变了位置,地上还有一卷随手扔的诗稿,她正要拾起来,却发现上面赫然印着一个鞋印,正是闯入者所留。沿着足印跑进厨房,外侧土墙上本用于通风的窗口处有几道明显的抓痕。灶台旁有一张字条,她看了一眼就汗毛耸立。

那上面写着:此宅防护不周,望令早知善改。

落款写了一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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