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飞雪苍台(四)

那日之后,叶青玄带着家人暂时搬了出去,借助在谭衡家。

用她的话来说就是:“反正你一个人住,人多了还热闹。”

谭衡租的小院子在玉孤江东岸,叶青玄平时不常去,所以刚搬过来的时候,看什么都新鲜。晨起,搬个板凳往门前一座,看看来往居民,看看炊烟升起。

唯一不太妙之处便是叶青微上学很远。不过,叶青微最近突然不愿意去学堂了,改想学武术。这会儿她正拿着叶青玄给她买来的木剑在院子里耍。之前还买了一把弓,但是在场的人里没有一个人能拉得动,就暂时搁置了。

冬月之中,三日秋狩。

北门外的两条大河交汇之地,正值枯水期,暴露的河床与旷野跌宕交错,如一片灰黄的丘陵与雪原。秋猎的场地正是在这片空地上围起。

二十八道飘扬的旗帜,在猎场外围绕成一圈,如二十八星宿照临大地,日夜高悬不落。

猎场中央,一趟笔直的马道贯通南北,两侧是威武官员们休憩更衣的大帐,其外四散着甲兵和武士,更外围就是比试的场地。

此是大周朝第一次举行秋猎,比起狩猎本身,更像是一场耀武扬威的仪式,以彰显王朝的武力强盛、震撼四方。那些平时不见面的皇亲国戚、文武重臣也都借此机会齐聚一堂,诉说昔日的光辉之类的。

那日叶青玄难得寅时前起床,盛装打扮,在谭衡连声催促之下,睡意朦胧地赶上了祭典仪式。

皇帝武光亲率众大臣,祭天地与神明,祈求平安、丰收。礼官整齐地穿着玄袍,唱诵祝文,肃穆生威。

仪式冗长,官员们全程站着,叶青玄后悔自己来早了,正低头假寐,突然身旁垂落一道阴影。

张秋凛不知从哪里来,一脸正经地站到她旁边,头上一顶高大的进贤冠正巧能遮太阳。她用余光和叶青玄对视一瞬,转去盯着祭台。

日光偏照在大地上,随着日影的移动,只见皇长子武彦宁在礼官的唱颂声中走上祭台。

他从旁侧侍立的一武将手里接过刀刃,准备挥向待献祭血的牛羊,却突然停在那里,握刀的手悬在半空中,微微发抖。

日光反射出一道白光,映在牲畜眼瞳中,仿佛点了睛。

旁边一位长得吓人的黑髯武将似出生催促着,可武彦宁依旧没有动,他呆滞地站在那儿。台下百官注意到仪式的异动,逐渐涌动起来。

武光面色阴沉,他站在皇后与车骑将军中间,伸手随意点了众皇子中的一位。

有一位不及武光肩膀高的瘦弱少年缓缓出列,走上祭台。

因是临时出列,他身上没有穿隆重的祭祀服饰,仅仅穿了一件深蓝色的圆领袍,袍子里灌了风,仿佛能一下将他整个人吹走。

那少年走到武彦宁身边,对他说着什么,台下听不太清。半晌,他接过武彦宁手里的刀,在那位骇人的黑髯将军的注视下,折射出一道刺目的白光。

接下来便是秋猎的正式开场了。

武光开了第一弓,几个年轻近卫争相比试谁能射得更远,朝官的队列亦逐次散开了。

队伍解散的时候,张秋凛突然开口,她问叶青玄:“你吃早饭了吗?”

她从怀里掏出来一卷大饼,还冒着热气。

叶青玄震惊了,她难以想象刚才张秋凛是揣着一张大饼严肃地听完了整场仪式。

“.......我吃过了。”叶青玄有些不好意思道,“在马车上神智不清地让谭叔维塞了两口。”

如果不是住在谭衡家,她多半就会因为赶时间而省略早饭。

张秋凛沉默了两秒,把饼默默揣回袖中,看得叶青玄眼皮跳了一下。

她好像心事重重,走向站在文官队列之外护卫的虎龙军副校尉言明卓。“刚才那是哪一位皇子?”

言明卓答道:“好像是二皇子......等一下,我马上就去!”

后半句是冲着远处喊的,原来是武光身边的几个武将喊他过去比试。言明卓骑着黑鬃宝马在原地踏了几步,眼神在张秋凛和叶青玄之间来回转动。

言明卓:“你们知道不,陛下这次还打算给几位宗室子女赐婚,就在围猎人选里挑选。”

张秋凛嘲讽道:“怎么榜下捉婿还没玩够,还要马下捉婿。”

“……马上捉也可以。”言明卓笑了笑,突然望着她们身后某处,“诶,我这就过去了!唉!”

一阵马蹄声渐近,循声望去,几位虎龙军将领结队而来,显然是来找这个掉队的言明卓。张秋凛对着诸位将军行礼,正欲牵着叶青玄赶紧离开。

只听身后有一位中年的将领叹息一声,道:“皇长子殿下自小长于马上,性情却如此羸弱,令陛下不喜。方才陛下离开时的脸色很差,不知是否是因为......”

“慎言。”众将中气质最稳重的一人道,“程大将军是陛下盛邀、特意从边关赶回来,与皇后娘娘团聚的。这种议论平时私下说也罢,万一让程大将军听去,无心之言被有心人利用,你该当何罪?”

“罢了,竹燃。平时约束下属也不在这一时。”见气氛不妙,言明卓赶紧好言相劝,“是陛下那边叫我去吗?”

“荀将军请留步。”

竟是张秋凛往前迈了一步。

“马上征天下的时代已经过去,我大周未来的皇帝应是位仁德贤明的君主。殿下宽厚仁善,不嗜血好斗,此心至善至纯,怎可称之羸弱?”

几位将领闻之,神色皆是一遍。言明卓也跟着愣了,赶紧笑着领那几个朋友走开了。张秋凛肃然目送着他们远去。

叶青玄这时候才后知后觉,私下议论储君,还被皇帝身边的亲信听去了,本不是什么好事。张秋凛是个谨慎的人,就算是心中为皇长子不平,也不会无端游说旁人,尤其是对武将。

想到这里,她不禁转头狐疑地盯着张秋凛看。

张秋凛抬眼,眼神不经意间往她身上一瞟又移开。“你看什么。”

叶青玄道:“你最近...不太不对劲。”

张秋凛不置可否,远眺着城郭。

叶青玄道:“你可是故意说给他们听的......那几人都是陛下的近侍,你是故意说给陛下听的?”

张秋凛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转身而走。

叶青玄连忙追上去,手伸进她的衣袖里去捞热腾腾的大饼。张秋凛猛然躲闪,两人的步伐皆一踉跄,几乎是以一种摇摇欲坠的姿势抱在了一起。

当叶青玄站稳,正瞧见方循穿过人群往这边走。他也看见了她们二人,露出一种复杂的表情,转头要跑。

鉴于最近发生的诸多怪事,很难说叶青玄和方循此刻谁更不想看见对方。叶青玄就想扔下饼逃走的时候,张秋凛忽然一手按住她的手腕钳在掌中,同时叫住了方循:“师弟。”

这两字仿佛某种咒语,把方循定在了原地。他脸上的表情比刚才更难看了。

“张鉴生。”他几乎咬牙切齿地吐出这几个字,“你不要再自讨苦吃了!”

“多谢师弟关心。”张秋凛十分平静道。可叶青玄似乎能从她的平静底下听出一丝嘲讽。“老师今天没来吗?”

“当然没有!”方循压低了嗓音低吼,“你不要再给老师添麻烦了,他现在——”

说到这里,他似是有所顾忌,忍住了后半句。张秋凛眉间一凛,问道:“老师身体可还好?”

“好着呢。”方循没好气道,“暂时没被你气死。”

张秋凛沉默了一阵。叶青玄能感觉到她的极速地思考。半晌,她继续平静地道:“请你转告老师,我的所作所为,皆由我一人承担。你也大可以宽心,不论我做什么,都不会连累到你们二人。”

方循继续做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骂骂咧咧地走了,但叶青玄能感觉到,他应该听见了想听的话。

方循的身影消失后,张秋凛长呼出一口气。

她突然转向叶青玄,认真道:“我确实有事情瞒着你。”

她顿了顿,又看向别处。“可是有的事情,还是不知道最好。”

这几日,叶青玄一直暗中留意着张秋凛的行程,知道这是她回京城后第一次和方循见面,却连寒暄都省了、不多讲半句废话。此刻她虽神情淡然,眼中的光却比以前更坚决。

张秋凛突然回头:“如果有一天,你真的想知道,我会随时告诉你所有。我可以给你我的全部,但是......”

她直勾勾地盯入叶青玄的双眼。“你必须全身心地信任我,你不要后悔。”

张秋凛说完后,平静的表情在一瞬崩塌,似乎对自己方才的言语感到一阵厌恶,眉眼皱起来。

叶青玄猛地忆起来,似乎她很久之前,也听张秋凛说过类似的话。那个时候的张秋凛,似乎正值她现在的年纪。

另一边,言明卓被叫去围观今日的重头戏:猎鹿。鹿是江山社稷或贤能才士的象征,武光有言,射鹿而归者可获头赏。

太血腥了,叶青玄在心里想,她还是比较适合投壶。

不过,她还没有打算离开,而是想看张秋凛下一步会去哪。可张秋凛好像也抱着同样的打算。

“允和!”

谭衡越过人群朝这边走。叶青玄循声寻找,过了半天才看见谭衡在那边踮着脚挥手。

谭衡一脸兴奋,比平日在翰林院时明媚百倍不止。“我们凑了一拨人投壶,你来不来!”

他继而注意到了旁边的张秋凛,笑容消失,竟往后退了半步。

叶青玄见他这样,差点笑喷出来,原本要脱口而出的“去!”也咽回嗓子里。

张秋凛侧头看了看她,便道:“那我也去。”

她从袖中掏出一条干净的帕子,给叶青玄手里拿卷饼包起来。“小心吃的满手油。”

叶青玄耳畔嗡地一震,浑身愣住。用干净的绣花帕子包大饼这件事带给她的冲击,远远比不上张秋凛动作时,冰凉的指尖擦过她的手背的触感。

好凉。

像玉一样。

叶青玄那一刻不理解,为什么人们总描述“温润”似玉,这分明冷得像冰。以后再也不用那种比喻了。

张秋凛帮她把大饼包好了塞回,转身先走了,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极为自然。叶青玄回过神后,不知所措地僵在了原地。

再一抬头,张秋凛已经走出去好几步远。谭衡则背对着她们,遥望着猎场上马蹄掀起的漫天黄沙,正看得入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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