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衡默默盯着地,往文官们聚集的帐里走去,匆匆一瞥,看见张秋凛突然走到了旁边,从怀里摸出来半块银子交给他。
张秋凛简洁道:“跑腿费。”
谭衡在内心深处静默了。他不想收,可也不敢不收,赶紧钻入帐内,隐匿到群臣之中。
这帐内十分拥挤,上首处坐一人,竟是方循。
刚吵散的两人又对上了,纷纷沉默,错开了眼神。
叶青玄紧跟着进来,正好对上了方循刚错开的眼神。
方循微微怔了一下,又移开视线。
“叶大人。”
有一道清亮的声音冒出来,温婉沉静,宛如一道定海神针,在喧嚷之下暗流涌动的大帐内响起。叶青玄大喜过望,转身像遇见了亲人一般激动道:“苏濂清!我可算见到你了!”
苏谦似乎被她的热情吓住了,但马上微笑道:“方才一直没看到您,我还找了许久。”
叶青玄刚要开口,忽然感觉肩头多了一道分量,是张秋凛一手落在她的肩膀上,沉声道:“我去别处走走。”
那道力消失了。叶青玄一回头,张秋凛仅一道背影消失于人群。
诶,等一下?
她心里有种失落感,可说不上来具体缘何。这时候薛鸣窜了出来,兴奋地往她身上扑:“叶姐姐!”
“......小祖宗!你慢点儿行不行!”叶青玄假装扶腰,“你姐姐我老了,受不住了。”
薛鸣浑不在意地嘟囔一声,转身拉着苏谦走向帐外。
叶青玄跟了上去,心里其实有几分惊讶。薛鸣没有官职,按理说不该来参加秋猎,但她同时是业州七子之中的工部尚书薛达海之女,想来参加也很容易。叶青玄惊讶之处在于她以前从不参与朝廷官方的聚会,最讨厌见到父母辈的亲戚熟人,讨厌被迫跟着阿谀奉承。
叶青玄还一直关心着苏谦的身世,这几日与曹康联络,因此知道从玉孤江游船之行后,薛鸣带着她的剧本和苏谦私下有过交流,
但是没想到才交流了几日,这二位看起来已经特别熟悉了。
曹康坐在一棵树下,地上铺着一块草席,树荫朦胧,乍看岁月静好。可是仔细一看,她身边堆着几册书......《九章算术》《考工记》?
叶青玄看得两眼一黑。
曹康抬起头,恋恋不舍地放下了手里画着奇形怪状图纸的书。“啊,叶大人,您也在。”
可能是她的目光显得过于震惊,曹靠主动解释道:“默生家里诸多藏书,外面不容易见到,机会难得。”
薛鸣在旁边提议一会儿玩什么。
“行酒令吗?可以......”曹康说着就要起身。
叶青玄赶忙制止,拉着薛鸣往后退:“不用不用,你继续看书就好。我们再去找别人。”
“嗯。那也好。”曹康并未推辞,似乎也松了一口气,望向远处寻找着什么,“怎么今日张大人不在?”
“啊?谁!哈哈哈哈。”叶青玄突然莫名其妙地假笑。
“是我唐突,还以为张大人会和你在一处呢。之前的几次总是......”
苏谦突然轻咳一声。曹康闻声止住了话头,面带茫然。过半晌,她看向叶青玄的目光里流露出尴尬。
曹康平日低调,擅长暗中察言观色,一定看得出谁和谁有交情。
此刻,她观察几人各不相同的脸色,似乎明白了什么。“啊,我不知道,白大人没给我讲过这些。”
“白文珠没讲的你就不知道?”
“平时只有她会给我讲这些。”
……也对,叶青玄心想,因为你平时看起来实在太正经了!看你的《九章算术》吧!
叶青玄并非没听过京城的流言把她和张秋凛的故事讲成了什么样。像曹康这样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严谨且真诚的,更给人以好感。毕竟如张秋凛先前提醒过的:流言蜚语看似无害,不知几时会从背后刺伤你。
而且从张秋凛回京城后,与叶青玄相关的流言也跟着减少了。不知这两件事之间有无关联。
于是三人辞别曹康,在猎场周围漫无目的地游荡了起来。
薛鸣和叶青玄几日未见,谈天说地,话语连珠。苏谦被夹在中间,耳边叽叽喳喳,恍惚间觉得自己像一朵被蜂群包围的花。她忽而由衷感慨道:“初来乍到,以为萍水一场,能与诸位相识,也算因祸得福了。”
薛鸣依旧笑嘻嘻。叶青玄却竖起耳朵,什么因祸得福?
但苏谦没有继续往下说。
她们前方不远处有一趟深棕色的、马蹄踏出来的通道,周围插着几道稀疏的木桩,用作围场边缘的标记,以免四处游荡的文官误闯进某位将军的马道上。叶青玄没留意过秋猎的各类项目,她现在有意回避一切见血的场合。
不过这地方看着只有马道,没有任何动物,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
远处一阵马蹄声响起,一个年轻的将士策马奔腾而来,从三人面前疾驰而过,带起一层尘沙。
“......呸。”苏谦默然啐出一口沙子。
“......哇哦。”薛鸣感慨着。
只见那位将士双手松开缰绳,在马背上稳坐,伸手到背后的箭筒里抽出一支黑羽箭,向西方拉满了的长弓。
叶青玄这下看懂了,这是射箭,猎物在远处。这个距离,她用肉眼都看不清远处是什么动物,更别提在奔腾的马上射中了。
嗖的一声,箭飞了出去。
远处举起了一面蓝旗。将士长吐一口气,缓慢地骑马离场。
看来是没中。
苏谦忽然问:“薛姑娘学过骑射吗?”
薛鸣:“被迫学过。”
世家子弟无论资质、志向如何,都是从小学习六艺,哪怕学成个花架子,至少也要懂最基本的。叶青玄虽然没看过薛鸣骑马,甚至觉得她不善运动、跑两步都带喘,但也知道她一定学过正经骑射。
薛鸣望着刚才那位铩羽而归的将士,似乎在沉思着什么。几秒之后,她忽然抬起头,朝着那个马背上的背影大喊:“陆子迁!”
叶青玄和苏谦同时感到一惊。
居然认识啊!
薛鸣介绍道:“我表哥。”
马背上的年轻人陆达转过头来,很惊讶地道:“薛默生......你来干什么?”
“不能来吗。”薛鸣道,“你刚才射的什么?”
“锦鸡。”
“哦。”薛鸣低头思考了一下,“有别的吗?”
“有兔子孔雀。”
叶青玄听到某个物种,不禁瑟缩了一下。哪知薛鸣竟然道:“好。”
叶青玄连忙问:“什么意思,你要上去打猎?”
薛鸣一边戴头盔,一边十分自然地道:“秋猎不就是来打猎的吗?”
......她突然十分怀念《九章算术》了。要命的是她看看陆达,又看看苏谦,谁都没有要阻止薛鸣的意思。尤其是陆达,给她递上弓箭的时候一脸稳重自若。难道薛鸣还是个不为人知的神箭手?
“我要先走了。”叶青玄虚弱地说,“我看不了这个。”
苏谦点头表示听到了,但目光还落在薛鸣身上,她正在披戴盔甲。
......
曹康再度抬头,诧异地见叶青玄脸色铁青,独自一人回来了。
叶青玄面无表情:“我来探究一下算学的奥秘。”
曹康:“...…请?”
*
傍晚时分,大地一片昏黄,风沙扬起,铺天卷地。
第一日的围猎结束了,大部分官员回到了城中,明后还有两日围猎,但只有真正参与狩猎的人、或者特应陛下邀请之人才会参与,不必像今日般召百官集会。
猎场上,人大多已经散了。只有少数勤勉者还在用场地练习,为明日再一搏准备。
陆达正往火堆扇风,起了一阵很大的烟。叶青玄被呛得后退:“咳咳、这是你猎的兔子?”
“对。”薛鸣自然道,仿佛这不是什么事。陆达一边扇风一边问:“你为什么不打锦鸡?肉能吃,羽毛还能做东西。”
“那不好。有人属鸡,多不吉利。”
“......”一段意味深长的沉默后,曹康道,“我是属兔的。”
“嗯嗯。”薛鸣一边应着,一边手忙脚乱地翻动手里的烤串,“火太大了别再扇了!”她分出一串烤好的兔肉给曹康:“给你,你先吃!”
曹康接过咬了一口,囫囵道:“可以了。再烤就焦了。”
她们用一块薄木板把火苗压小。叶青玄接过陆达递来的肉串时,听见她小声问:“您属鸡吗?”
叶青玄轻轻摇头。现在用排除法也知道谁属鸡。
火堆烤得众人额上皆出了一层薄汗。木头燃烧时发出的劈裂声填满了整片天。
天光渐渐暗下去。残阳抹在西天际,正是璀璨热烈。
忽然,一道飞影掠过众人头顶,嗖的一声落在了不远处的沙地上。陆达最先反应过来,跳起来惊吼:“谁在放箭!”
叶青玄心头一跳。什么情况,有刺客?
远处跑来几人,均骑白马、穿猎装,为首者头戴金盔,一根赤羽朝天,模样极为俊秀,开口声音倒显得青涩犹如孩童:“实在抱歉,是孤、孤一不小心射偏了。”
陆达起身行礼:“太子殿下。”
马上那人听到这个称呼,面露一种仓皇无措,声音也紧张起来。“不必,陆公子......孤没伤着谁吧?”
此时,太子武彦宁身后的侍卫去把那支射空的箭拾了回来。有人对太子道:“殿下,今日天色已暗,不宜再练。先回去吧。”
“好,好......”武彦宁似乎有些六神无主,听话地随护卫们回去了。
陆达叹了一声气。
薛鸣道:“这箭射得也太偏了......都射到场外几十米了,万一不小心射中人怎么办?”
陆达又叹了一声。叶青玄问:“怎么了?”
“你们看到太子身边陪他一起训练的护卫了。”陆达道,“那些都是程大将军的亲卫兵。今日祭典仪式上,殿下不敢杀生,令程大将军颇感恼恨,下午一直看着殿下练骑射,殿下本来就不擅长,人多更容易紧张,程大将军十分严厉、一直呵斥殿下,就......”
众人听了都沉默。
“哎呀。”薛鸣惨惨一笑,“太子也不好当啊!”
叶青玄仰头望着天空。夕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头顶的一片深蓝,幽邃深渊,却还透着一丝不甘的光亮,清疏透彻,不肯遁入夜幕。
她在想着,生辰宴上行刺太子之人抓住了吗?是谁指使的?往后又该如何防范呢?
天空终于彻底暗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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