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衍带领私兵护卫皇城是人尽皆知的,长眼睛都能看见,人们议论纷纷,却更不敢招惹霍衍。因为她专门护卫皇城的特性,人们便按照旧朝制度称呼她一声“中郎将”,有时候也称“霍中郎”。
第二个条件却没多少人知道,因为还没有兑现。
“她要建一座功臣阁,要自己入功臣阁,受万世香火。”
叶青玄道:“那也没什么呀。”
平心而论,当面要求皇帝把自己列为功臣,确实有点厚脸皮了。但是以霍衍的功绩,大周的功臣阁里无论如何也不能少了她吧?这个要求虽然提出方式欠妥,但也是人之常情。
张秋凛顿了一瞬。“她还提出,要这阁中千秋万代只供奉她一人。”
叶青玄瞪大了眼睛。“那陛下同意了吗?”
张秋凛望过来:“我不知道。这第二条也是言明卓跟我讲的,你千万别出去乱说。不能往外传。”
“知道了。”叶青玄严肃点头,万一走漏风声,她怕霍衍半夜闯进家里来灭口。感觉这完全是霍衍能做出来的事。
可能武光和霍衍私下有某种约定,或者守护着某些秘密吧,才能维持这样的平衡。
“你看,霍衍现在正坐在程晟的位置上。”张秋凛继续盯着祭台下道,“据我观察,她似乎和程大将军有某种过节。”
张秋凛四顾,皱眉道:“程晟去哪了?”
叶青玄低声道:“我有个猜测。”
她把目光转向了长公主与皇长子所处的那处凉篷下。正巧,一位黑衣内官从里面走出来,往祭台方向去了。由于相隔太远看不清五官,没法判断和方才悄悄离开祭台的是不是同一人。
二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向那凉篷内看去。
一片黄沙里,一道移动的黑影闯进了皇长子帐内,像一只疾速降落的大雕。
张秋凛皱了皱眉,回头道:“这里尘沙太大,我带你去别处歇息。”
“诶,再等一下。”叶青玄拉住她的袖子,想着有些事告诉她也无妨,能多个人一起做判断,“我想去看一眼皇长子那边。”
于是她便将杜芳在皇长子生辰宴上的遭遇一五一十与张秋凛说了。
张秋凛认真地听完,语气凝重。“你这样帮她,可有考虑过自己安危?”
她的眉峰蹙起,叶青玄刚要解释,她就自顾自道:“罢了,你有自己的考量。只要你认为值得就行。”
言毕,她率先往前大步走去,叶青玄心里又喜又惊,赶紧追了上去。
叶青玄走到和张秋凛并肩的位置,却不忍侧眼去看她的眼睛。眼神总是能暴露一个人的内心,叶青玄平时与人交谈,哪怕是谈公务事,也总喜欢直视着别人的眼睛,以为那样最真诚。可唯独张秋凛的一双眼睛,她是不太敢看的。
就在她侧目看过去的同时,张秋凛的视线往这里一偏。
叶青玄唰地一下移开了视线。
还和几年前一模一样啊,那双眼睛看过来的感觉。这几年,张秋凛也许变了许多,论整个人的气质,甚至只是遥遥望一眼背影,都会觉得她变了。唯独那个眼神。
似冰中藏火,既温且凉。
两人的手都垂在身侧,随着步伐不时会碰触到一起,叶青玄没注意避开,反而张秋凛一直在躲。
路过几个手持长戟的巡逻侍卫时,二人需侧身穿过,叶青玄虚揽起张秋凛的手臂,心想如果她突然僵硬或挣开,那她就撒手。
预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的,张秋凛并未动作,她神态自若,似乎无事发生。
叶青玄告诉自己:揽手臂本就不是一个特别亲密的动作,朋友之间表示亲昵信任也常见。
那个仿佛从天上坠落的大雕黑影正是程晟。
叶青玄第一次正面遇上这位大将军,明明是个燥烈的晴天,却觉铺面一阵寒雪气。程晟的右眼角到下颌有一道长疤,本就粗野的面容更添了两分痞气。对比之下,他矮两个头的外甥、十三岁的皇长子武彦宁简直像是个文弱书生。
“彦宁!!”
程晟拽着武彦宁的一条胳膊,犀利又凶悍,武彦宁的脸在那一刹那变白了。二人不知悄悄低语着什么,只见程晟的眼里逐渐显露出藏不住的焦灼忧心,武彦宁一直在躲,从起初的顺从慢慢变得坚决,终于甩开了舅舅的钳制,转身向长公主席走去了。程晟还站在原地,高大的身形竟显落寞,担忧地望着那道身影走远。
突然,程晟一转头,往叶青玄和张秋凛这边森森一望,眉宇间闪过一瞬不加掩饰的嫌恶之色,打马转身走了。
张秋凛微微侧头,轻声道:“我与大将军有些过节,与你无关。看戏也看过了,这里风大,我们先找个地方坐一坐。”
说罢,她如同前时叶青玄所做一般挽起了她的手臂,二人并排朝着路旁一座被风吹得簌簌抖动的帐篷走去。就在她准备掀帘的同时,披着白雪色斗篷的言明卓从帐内钻了出来,看到二人喊:“嘿!”
张秋凛冲他点头,要往里进。言明卓需拦了一下:“等一等,你们要干什么?”
叶青玄微微有一点惊讶,不过马上就理解了。大周的文官与武将之间,虽然没有规定不许交往,但平常素来是两个互相看不上的团体,且本朝的开国功臣,除了言明卓和霍衍,普遍都出身低微,与业州世家之间横亘着一条看不见的沟壑。这也是崔皓参加武举就会遭到全家反对的原因。
张秋凛平静地道:“找人。”言明卓也没再阻拦,应该只是例行询问,转身走了。
叶青玄没准备好在帐中看见白秀吟。
猎场这样粗糙的场地内,白秀吟带着一把圈椅,一片竹席,一只茶几,一张琴,几个圆滚滚的仙人茶宠,甚至还有一个养着莲叶的石缸。一时间高山与流水俱齐,四面漏风的帐篷里也成了文人骚客的雅堂。
白秀吟伸手按在琴上,压住几弦余音。
“张大人,回京城没几日。”她的眼波婉转,带着笑意看向二人,“这里可还住的惯吗?”
张秋凛环顾四周,没有马上回话,拉着叶青玄到竹席上盘腿而落。叶青玄这时才发觉帐内站着两排黑甲侍卫,禁卫军的铁甲虽有装饰,但并没有整个涂成黑色,这种不常见的黑甲只能是......
叶青玄恍然大悟,又觉得很不可思议——这是霍衍的大帐吗?
白秀吟借着流水潺潺、烟雾缭绕,低头啜饮了一口茶。
“这一个月来不曾见过面,鉴生不会是今日想起来找我叙旧的吧?”
张秋凛也开门见山:“这事跟你主子有关。”
场内的气氛微微一凉。白秀吟止住动作,将茶杯放下。“鉴生说笑,我业州白氏出身,坦荡端正,无所为器,平生只效忠陛下一人。”
二人对视着,剑拔弩张,说话都是点到为止,不再深言。叶青玄此刻也意识到自己不是进来喝茶的,张秋凛是想借白秀吟之口告诉她什么。
叶青玄抬头,忽然注意到白秀吟身后的帘幕上,垂着一道飘扬的灰白色旗帜,上面有一个红色的图案。好像在哪里见过。
张秋凛缓缓开口道:“今日霍中郎坐了程大将军的席位,你应该也看到了。她大概也告诉过你,陛下正命我调查西关战事。我今日前来警告你的,不是为了我的私事。你很聪明,仔细想一想。”
她的语气坚决,态度几乎称得上傲慢。白秀吟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露出一个现在在叶青玄眼里是“笑里藏刀”的笑容。
“张大人颇受陛下信任,也敢越级言事了?”
“不敢。”张秋凛颔首,“我提醒也是为了你。也许在外人看来,你和我是一路的。”
言毕,张秋凛站了起来,郑重地道:“多谢赐茶。”哪怕白秀吟从头到尾也没请她们喝茶。她已经拉着叶青玄飞速走出去了。
叶青玄跟上,在她身后响起了一道柔和的嗓音:“允和,你要记得我们的约定啊。”
叶青玄脖颈一僵,更加快了脚步。
出帐后,天光亮得近乎刺眼。
“白秀吟和霍衍认识......?”叶青玄不禁喃喃,“我全不知情。霍衍看上去好像没什么朋友。”
“她们是旧朝时认识的。白秀吟有个早夭的姐姐,生前是霍衍的学生。后来白秀吟便替代了那个位置,又在乱世里攒了几分交情。”张秋凛道,“我原先也不知,是陛下亲口告诉我的。”
叶青玄暗想,武光果然还是留了几分对付霍衍的手段的,只是一般人不知道而已。
张秋凛又道:“我方才那番提示,白秀吟足够聪明、又知晓内情,应该能联想到是皇长子周围出了事端。陛下虽然有意提防程家势大,却还不至于危机到皇长子的地位。”
叶青玄却已然换了重点:“你刚才说你在奉命调查西关战事,这就是你与程大将军有过节的原因吗?这就是你正在忙的事?”
张秋凛对之以沉默。
过了半晌,才道:“不论你和白秀吟之前有何约定,必要时刻,你可以信任她。我调查过她的背景,其实早在老师为方循定亲之时就已经笃定了她的人品,她是绝对不会背叛陛下的。”
叶青玄想了想:“你说‘不会背叛’,她不背叛的是武光这个人的选择,还是皇位上的那个人替天下百姓所做的决策呢?又或者说,如果皇帝眼里省时省力的愿望,和其御下百官、黎明百姓的愿望有冲突的时候,她会偏向哪一方呢?”
她又想了想,歪头问道:“是你会怎么选?”
张秋凛垂目静立,是在认真思考着。天空中的云层被吹开一道狭隙,灿烂的阳光落下来。
“也许。”张秋凛慎重地道,“我会选择在未来十年、二十年而言最正确的那一方,无论立场如何。”
她顿了顿,反问:“那你呢?”
“我是一个偏心的人。”叶青玄笃定地道,“因为我会尽量摆正自己的心,然后听任其所想。我不相信什么‘罪在当代,功在千秋’。我只相信好人,也想做一个好人。”
“那你眼里的好人。”张秋凛垂眼,“是论迹还是论心?”
“这......”叶青玄如实道,“这我还没想好。”
一道阳光刚好落在距她们几丈远的地方,叶青玄大步迈了过去,张秋凛不自觉地跟着走了上去,因为她们二人还拉着手,还没有松开。叶青玄站在阳光里,低头看了看二人的手,张秋凛依然没有松开。
这就很古怪的。叶青玄想着,她必须弄明白张秋凛在想什么。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