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飞雪苍台(八)

直接问是不太好。她想了想,又发现张秋凛身边没一个人称得上知心朋友。

方循吗,应该算是和张秋凛认识最久的,但是关系很一般,现在两人客套得像表亲见面。

其他人要么是长辈,要么是上下级关系,总之都不够纯粹。

抛开家世和官职,张秋凛的人际关系简直比沙漠里的草还干净。跟张秋凛关系最密又不受外物所累的......

叶青玄猛然醒悟,那个人不就是她自己吗?

*

秋猎期间,朝臣休沐。苏谦搬进了城东的一间院子里,与三位同年合租。她的隔壁住着一位六十多岁的洪老翁,每天晨起坐在屋檐下读书,给整间院子懵了一层勤奋好学的氛围,她也不禁受到感召。另一位室友是个也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每天神龙见首不见尾。

那日她也照常晨起,搬开门前堆的杂物出门,看见洪老翁坐在檐下摇头晃脑地朗读,互相道了声早。苏谦忽然特别开心地笑了。

“今日有何事这么高兴?”

苏谦抿唇掩笑,道:“只觉得自己很幸运。”

洪老翁道:“谁说不是,一把年纪了,捡回一条命还能考中进士,前半生哪里想得到。愿往后,年年是个太平年!”

苏谦没有立刻接话。在她印象中,这位同年的登科录上写着的亲属皆已亡故,她也常听他提起那些年烧遍四野的战火。

天下战乱纷云的那些年,苏谦年纪尚小,而且她住在全州,那是武光起家之地,没有经历过特别大的战祸。

“是啊。”苏谦轻声道,“但愿盛世长久。”

她转身去盛早饭,白云清淡,微风和煦,一会儿就把战火之思抛在脑后了,脑海里回味着昨日在猎场,她和薛鸣一起看了好多有意思的东西,初次尝试了射箭,晚上一群人围坐在篝火前谈天说地。

现在回想起来,仍然像是梦一般。

三个月前,她心灰意冷几乎想要离开京城的时候,没想到会有这一天。

幸好她留下来了。

苏谦在脑海里一边回味着,一边情不自禁地笑。

这时候,忽然有声音传来,隐约是门外有人在拍门喊叫。

“濂清?”

苏谦立刻放下手头的事,擦净双手,迎去开门。

昨日薛鸣说了今日她父母都休沐在家,她大概不能跑出来了——怎么今日又来了?本来以为今日见不到了。

薛鸣独自站在墙边,发髻垂乱。她正低着头,以手掩面,眼眶泛着红。

苏谦察觉不对,立刻把薛鸣拉进屋里。

这院子太旧了,房屋的窗子很小,虽然天光明媚,可是门一关上,屋内就只有灰蒙蒙的一扇窗透进来一束浅淡的光。

薛鸣靠在墙上,背着光,似覆了一层霜。

昨日她骑在比人高的马上,戴着一顶崭新的金色头盔,日光下亮得刺眼,也是这样逆光站着,问苏谦:“你想要锦鸡还是孔雀?”

苏谦觉得孔雀太招摇,她平生从没见过这种稀有的外来物种,更遑论在猎场上兴致一来将其射死。

嗖——

那道箭飞出去,穿越过滚滚尘沙,落在了很遥远的地方。

“中了!”薛鸣兴奋地呼喊,转头问她,“我厉不厉害?你想学吗?”

那双眼睛很明亮,令人说不出来一个“不”字。

此刻薛鸣缓慢地把手放下,露出半张隐在黑影下的面孔,微亮的光线映射下,一道鲜明的掌痕印在那张皎洁的脸上,那双漂亮的眼睛里落下几滴泛光的水珠,似清月着露。

她平时是一个多么鲜亮的人。

彩云易散,苏谦脑海中突兀地念着,她以为是高高挂在前边、享无尽荣华富贵的人,原来也是有这样脆弱的一面。而她竟然会在这样脆弱的时刻,选择来找她。

“谁打的你?”苏谦嗓子发紧,刚出口就觉得多此一问。有谁敢打薛家的大小姐,除了她本家的人?

薛鸣抬眸望过来:“……那天我们在玉孤江乘游船,你说、说我和献恩排的那出戏很好看,是真、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苏谦柔声道,“我几时骗过你。”

“允和说她曾经在乾坤街上见过你,冒着雨去找什么人。”薛鸣抬起头,“我后来去她说的地方看了看。别人可能看不出来,但我知道,那是我小舅舅的某处宅子。昨天我也问了陆达,他和崔景升同岁、从小一起在太学念书,他说崔景升平日做的文章文不成句,整日纵酒享乐。陆达和我都没有考中,他怎么有本事?”

“除非,除非他早就知道了题目,或者有人偷偷调换了考卷,或者有人帮她做了一篇文章。”

苏谦扶着她的手微微一顿。

薛鸣继续嘟囔道:“这并不难,只是没有人愿意冒如此大的风险,愿意赌上家族的名声和自己的前途,去帮一个不那么聪明的人。我一直都想不通,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

苏谦深吸了一口气。“我不知道。你先坐过来,我找找有没有可以敷的药......”

薛鸣不依不饶。“我都已经知道了。崔景升和你认识?你为了留在京城做了什么?”

苏谦眼神一暗,浓黑的墨色在其中翻腾涌动。

“我做了什么......我什么都没做。”

秋闱放榜在九月底,太学外舍自己举办的考核则在九月初举行举行,这期间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

有些本该金榜题名的学子,在失落中备着行囊还乡,继续挑灯夜战三年——如果家里供得起的话。

也许有人会劝:“……你才二十二岁,多年轻啊,再过三年也才二十五岁......”

苏谦苦笑道:“我家人只会讲,二十五岁的女子若再不婚嫁,便只能挑别人挑剩下的。一旦嫁为人妇,便要生子,一旦生了孩子,生活便不是自己的了。我是一个自私的人。”

薛鸣道:“是这个世上总有人想阻挠你走上一条本属于你的路,并非自私。这对你不公平。”

苏谦笑道:“我岂敢求旁人公平待我,我自己永远不会放弃就是了。”

波澜汹涌的海面上,即将翻覆的船只唯一的办法就是绑上另一条船,如此环环相扣,钩索相连,变成一条数不尽的大船,便可乘风御浪,稳如泰山。

苏谦就是那艘被迫绑上去的船,她决定不了自己的命运。

“我本想一走了之,可是就像你剧本里的采儿一样,但那处故乡...我也已经回不去了。”

苏谦以为薛鸣会感到厌恶,或者至少展现某种防御心态,却不料,下一秒薛鸣猛地扑向前,紧紧地拥抱了她。

“......为什么?”

“他们都是骗子。你从来不骗我。”薛鸣埋在肩头闷闷道,“如果我顺从了家里的意愿,以后只能成为崔景升那样的人,那我宁愿一辈子做个废物。”

两人沉默相拥了一会儿。薛鸣轻声问:“那你还觉得遗憾吗?”

苏谦眼中沉寂,一阵思绪转瞬即逝,半晌,她终于确定地道:“我不遗憾。遗憾不会有这么的痛苦。”

多热闹啊,忙忙碌碌,纷纷扰扰。何时也能分我一杯,半杯亦可。

*

傍晚时分,花绮走进张府前门。今日阳光明媚,万物晴朗,她面上笑着对府中之人点头,脚下直奔向张秋凛的书房。

她敲了敲门。

“进。”张秋凛没抬头,她可以凭脚步声听出来者是谁。“放在那儿吧。”

花绮将怀里的一卷书册放下了,立在原地,脸色稍显苍白,几度欲言又止。

张秋凛也不奇怪,好像早就料到她会这样。

“问吧。”

“那个......程晟‘人头将军’的传闻,是真的吗?”花绮故意捡了一个不轻不重的先说。

张秋凛这时候才抬头,不悦地看她一眼,又垂下视线。

“下次别问这种蠢问题。”张秋凛冷冷道,“下一个。”

张秋凛说着翻开了花绮刚才稍过来的东西,是两封奏疏,一封是御史粱炜弹劾她越级言事,她看都没看就扔到了一边。另一封是十八个御史的联名奏疏……是弹劾程晟的。

花绮道:“还有一事,是叶允和托我来告诉您。苏谦那里有进展了,想见您一面。”

张秋凛簌簌写字的笔一顿。“知道了。”

“您和叶大人是不是又......呃,算了我不该提......”花绮看到张秋凛投以冰冷的眼神,嘴里马上拐弯。

张秋凛的视线终于从案头移开,望着窗外极佳的天色。

“我已经想好了,之前我在她面前总是难以自处,总是惹出不愉快的散场,是因为我有私心。”

“那您现在没有了?”

张秋凛默了一瞬。“现在,我不在乎了。”她没有否认,顿了顿又道,“我不要那个名分。”

花绮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您要不听一听您在说什么?”

“我很清醒。”张秋凛微微皱眉,神色肃然,“这是我深思熟虑后的决定,也试过几次,觉得还不错。”

“试问,如果你被喜欢的人询问你是不是喜欢对方,你会怎么答?”

花绮懵了。“......我没喜欢的人。”

“让你假设。”

“...假设不出来。”

“我的反应是思考,我的答案是否会改变我们的关系?名分不重要,相处方式也可以改换,最重要的是我们之间的羁绊,是无可替代、坚韧不移的。”

张秋凛顿了顿,谨慎道,“如果我们能以朋友的关系相伴一生,那也是很好的。只是她最初的反映给了我不切实际的幻想,我太贪心了......但彼时她还年幼,反而是我拎不清了。”

花绮目瞪口呆。

“可是...朋友之间的感情,应该是不一样的。”她谨慎地措辞,看着面前的恩师,“您似乎要把所有关系亲近之人都处成朋友了。像我虽是您的学生,我知道您又不愿以强势长辈的立场下命令,所以逐渐变为善提建议的朋友。我不知道您和叶大人之间怎样相处,但是...您这样用情至深,她真的能领会吗?”

张秋凛听着“用情至深”四字皱起了眉。

“朋友可以有很多个......叶大人犹甚,她遍地都是朋友。”花绮小心翼翼道,“额......没有说叶大人花心的意思,也没有说您朋友少的意思......算、算了,我闭嘴。”

张秋凛却神色平淡,仿佛没有在听,半晌,把话题转到了公务上。

花绮低头犯了难:“.....为什么?”

张秋凛正色:“你不需要知道。论语抄完了吗?”

花绮看了她半晌,终于叹气,没再追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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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飞雪苍台(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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