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元四年初,全州三江府。
自北三郡南下诸水汇集于此,犬牙交错,冲出群山重围。有古老传闻说这里的江水里住着潜龙,是千年难遇的祥瑞。
苏谦自小在播江水畔,从来没有见过什么潜龙。苍江水清,播江水浊,水致浊,万物蕴藏其中,无生万有。
但苏谦住在客栈的时候,会告诉同行者自己是来自苍江。那是她自小学会的微小的反抗,至少在远离家乡的地方,她可以选择自己来自哪里。本来外地人也分不清这些小地方。
今年镇上出现一批京城来的贵人,跑这地方来捞祥瑞,人们听了都绕着走。
那日苏谦到镇上的书肆替人抄书,换些零用钱。她字写得漂亮,又能写一手好文章,在附近略有些名气。
她刚坐定,正要开始抄,听得店外一阵喧嚷。有个语气乖张的富态公子闯进来,要买这地方最好的状元卷。
苏谦听了觉得好笑,大周建立才几年,这地方就没出过进士,便是算上前朝也没出几个,更谈什么状元。
那天店主正好不在家,是家里的小女儿秀娘在看店,小姑娘才十二岁,不懂怎么经营,苏谦一直都拿她当个妹妹来看。这时候秀娘投来求助的目光,苏谦遍走上去悄悄地说:“问他能出多少钱。”
若出手阔绰,没准能赚上一笔。
秀娘老实道:“我们没有状元卷。”
“我写。”
她私下练过启元元年的殿试题目,能通篇熟背进士叶青玄的《鹿鸣赋》,她看过前人的足迹,便知道那里有人去过了,自己也可以。
崔景升花大价钱买了她现场写下的状元卷,他其实看不出门道,只觉得文章写得通畅顺达,似乎颇有玄理。
数日后,崔景升带着大队人马找上了门。苏谦不知道他是怎么追查到自己身上,又是怎么找到自己住的客栈。
“大胆!刁民竟敢戏弄我!你抄袭在前,还在以高价卖我,是要害我不成!”
苏谦心想,她卖出去的虽然不是状元卷,但也是她自己写的,何来抄袭一说?
崔景升命人将一页纸拍在她面前。“看!证据确凿。”
周围一群同乡都为了上来。苏谦脸上的血色褪尽了,颤抖地伸出手。那说一张很白、很干净的纸,上面写的是她平时在家挑灯写的习作,这些东西怎么也被人拿去了?他们怎么拿到的?
不知是谁,从哪个方向将她推倒在地上。崔景升俯身低语道:“还想狡辩吗?我有的是办法,让你一辈子都考不了科举。你不是就指望着这个出人头地吗?”
后来她写的很多文章,署名都不是自己的。但她觉得没关系。
出人头地吗?并非如此。
她叫苏谦,来自全州苍江府,启元五年进士科三甲第六名。
在远离家乡的地方,她可以选择自己是谁。
*
秋猎第三日,亦是最后一日。
苏谦没有官职,入场需有人引荐,此时她跟着张秋凛的后面,等着北门守卫核验二人的身份。
“可以了。”
“多谢。”
张秋凛将一份神秘的手诏收起来,守卫军便将二人放行。远方传来一阵惊呼声,紧接着又传来一阵欢笑,许多人围着祭台你追我赶,气氛变得很像富家子弟郊游。
“陛下给长公主选了驸马。”张秋凛解释道,“现在他们在祭台上抛绣球。”
苏谦不知该说什么,便慎重地点了点头。
张秋凛的话也不多,快步走在前路引路,衣带翻飞。她选了一处避风的帐外休息,择出两把靠椅摆正。“人还没到齐,先在这里歇息。”
身后帐内有侍从出来给二人倒了茶水,张秋凛盲目地端起来饮了一口,提醒她“有点烫”。苏谦仍在原地僵直,端着没有动。
花绮从帐里钻了出来。张秋凛放下茶碗,道:“你陪苏姑娘在这里喝茶。”
花绮:“啊?”
张秋凛已经起身,往猎场上走了。
今日的头彩是一头漂亮的梅花鹿,围场是一片十分广阔的沙地,猎人们围着猎物奔跑,边跑边说笑,谁都不急着射杀。他们默认今日最后一箭应由武光收场。主角还没来。
另一边,程晟正在看着武彦宁拉弓,调整他手臂的高度。武彦宁仔细瞄准着远处的鹿,松开弓弦。
落空了。
“他就是紧张了。”旁边的一人道,“平时都能射中的,是吧殿下?”
程晟今日心情比昨天平静了,拍着武彦宁的肩安慰了几句,与属下一起走开了。那人是位内官,但身着戎装,是陛下派到程晟身边的监军。
今日程晟特意把他带在身边,从他那处走后,又绕着猎场转了一大圈,给大家都看了一遍。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前方,霍衍的黑甲卫队正在绕场巡逻。那些士兵都带着面甲,看着冷峻不近人情,使人见了就不禁自动退避三舍,甚至有人认为让这些人来参加秋猎简直晦气。程晟似乎也很看不惯霍衍,以至于他看见那群黑甲时,脸色立刻阴沉了。
“将军。”周平山察觉到了他情绪的微妙变化,适时提醒道,“请记住,您今日要向陛下自请戍边,这不但关系到西关将士们的前途,更关乎您自家人的安危。”
程晟目光炯炯,眼神黢黑,盯着前方一个移动的人影。是霍衍。他忽然打马向前。
“我是走了。可总得有人保护他。”
他策马向霍衍的方向奔去,速度奔去,周平山一下没有反应过来,再追也追不上。
霍衍一皱眉,望着程晟一路跑来,在自己面前停下,几乎不掩饰眼神里的不屑。
“何事。”
程晟凛然道:“你既然领了护卫内城的职位,便最好恪尽职守、做好自己的本分!别整日招摇,纵容祸事在眼皮子底下发生!”
刚才霍衍的神情只是微微嫌恶,此刻变成了深重的冒犯与怒火。
“程将军!”霍衍高声怒喝,“你吃了什么疯药?我劝你慎言。”
“别装蒜了霍大小姐。”程晟冷笑着怒道,“别牵扯到无辜之人身上!”
两人面对面怒目而视,下一秒似乎要烧起火。围观众人云里雾里。这时候,方循突然脚步踉跄着从人群里跌了出来。
“这是怎么了,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方循插进两人中间,向两边都行礼,“程大将军,霍中郎。”
程晟的神色稍缓,收敛了刚才外显的怒意:“军师啊。”
霍衍仍怒笑着,眼神冰冷如霜。
一片默然的对峙里,白秀吟从人群中低头小碎步跑来,她和方循默契地对视一眼,各自拉着各自的人走了。
白秀吟和霍衍一阵耳语。霍衍听完后冷静下来,只是冷漠地回望着祭台方向,那里正走出身穿衮服、被群臣环绕着的皇帝武光。
武光出现了。
他站在祭台上拉满弓弦,朝着远处的梅花鹿射出一箭。
距离太远,射不中是情理之中。今日的武光似乎心情甚好,微微笑着,结束了这象征性的一箭,侧身将天子弓箭交给身侧的荀卫荣。“卿来试试。”
荀卫荣垂首:“是。”
搭弓射箭,瞄准猎物,动作一气呵成。他的视线已经锁住了梅花鹿,突然犹豫了,原本绷紧的手臂卸去了半数力道。
箭落到地上,比武光射的稍近。
武光转身拍他的背,笑着道:“你去吧,去跟他们一起试试,争取为朕赢一回。”
猎场上,数十人骑马鱼贯而入。那头鹿原本正卧倒休息,如同惊弓之鸟一般窜起来,没头苍蝇似的四下逃窜。它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祥瑞。
荀卫荣手持天子弓箭入场,却走得很慢。
言明卓迎风奔来。“刚才那个距离,你有机会射中的。”
荀卫荣回想,站在祭台上的那一瞬,他的视线忽然对上了鹿的清澈的眼神。
彼时终于没人不停地追逐它取乐,使它误以为获得了暂时的安全,在悠然地踱着步,全然不知那阵轻松只是必死结局的前奏。
拉弓的手忽然一松。他对这头鹿心生怜悯。
荀卫荣递了一支箭给言明卓。“你去吧,我让你一回。”
言明卓接过箭,怏怏道:“就知道你让我,赢了我也不高兴。”
说罢他就打马而起,一边策马,一边引弓,撕裂开轰轰烈烈的人群,毫不犹豫地一箭射入猎物的喉咙。
梅花鹿应声而倒。
“言将军射中了!”
“恭喜言将军!”
一时人声鼎沸,飞入云霄。荀卫荣站在外围,微笑看着那些人。
突然,人们听见嗖的一声,又见一道银色的飞羽闪着日光,飞上了众人的头顶上空。
有一道黑影掠过天空,是不知哪家权贵饲养的猎鹰,正在日下盘绕。
银色的箭嗖地刺入鹰头。
众人仰头望,先是被那日光晃晕了眼睛,紧接着就见日边旋绕的飞鹰已摇摇坠下,仿佛是他们的心跟着一同抛起,再狠狠跌空。
霍衍只手拉弓,平静地目送着鹰的坠落。
这举动在众人眼里何其惊天动地,仿佛仰天射下了太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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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飞雪苍台(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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