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倾酒覆冠(二)

寒冬腊月,京城一座民宅小院里,叶青玄正与一群朋友围炉煮茶。

院墙新添一排青瓦,严严实实围住了一圈。楼前的芭蕉叶黄了,低垂在屋檐下。

衣冠鸿儒,列坐其次。

这次聚会来的都是一些朝廷的低阶官员,最年长的不过二十七八岁,而且是在叶青玄的家中,意味着众人的相聚少了那些官僚意味,更近于朋友间的畅谈。

入冬之前,叶青玄刚把整个房子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打扫了一遍,开始期待着过年的布置。

谭衡难免发牢骚道:“你是拿我们当免费苦力的。”

今日来的,除了她最亲近的几个朋友外,还有一些不太熟悉的翰林院同僚,譬如这位跟着曹康一起不请自来的翰林院修撰白文珠。

人凑得最齐,大家围着火炉坐成一圈。

曹康举杯道:“来,为祝贺濂清上任肃政卿,我们敬她一杯。”

其余人都很配合地举了杯子。

苏谦连忙站起来,边回敬边推辞:“不敢不敢,承蒙诸位照看。”

叶青玄隔空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赶紧坐下。

现今苏谦身穿青色圆领袍,衣冠端正,面容俊朗,笑起来似有春风,文雅之气里自然流露出了三分傲骨。

肃正卿这一职是武光首创的,负责督查百官,但与御史相比,又多了私下调查之权,像是御史台和大理寺的结合。

谁也不知道这是武光临时起意还是早有预谋。大周建立以来基本沿袭了前朝官制,但时不时就会冒出一两个特例。前有叶青玄的鉴乐司,后有苏谦的肃正卿一职。

若说共同点么,那便是直接对皇帝本人负责,且出任者大多是出身微寒、在京中别无依靠的人。

这时薛鸣踩着梯子从墙缘轻巧地跳了下来。“补好了!”

叶青玄在院墙外加了一层篱笆,又把屋上的旧瓦补了新的,算是暂且处理了家里进“贼”这件事。

她把薛鸣拉过来,塞给了几颗果子。

几人正凑着炉火闲谈,忽然传来一阵叩门声。

白文珠纳闷道:“还有谁啊?”

叶青玄沉默一瞬,像是预感到了什么,把将应门的曹康劝了回去,自己前去开门。

推开门的瞬间,一道穿着褐衣的修长身形撞入眼帘。张秋凛低垂眉眼,显得格外深邃。

叶青玄佯装惊讶,挑了挑眉,下意识往侧边迈了一小步,为她腾出了走路的地方:“呦,大忙人怎么来啦!”

张秋凛缓步踏入内,没有看向她,低声淡淡道:“某前来看望旧友,打扰诸位了。”

在场数人都不敢出声。只见叶青玄走回炉火旁,滑进了她那个舒适的躺椅里,继续晒着太阳。张秋凛也跟着走了过来。曹康哑声笑了笑道:“张大人今日也休沐呀。”

张秋凛道:“我近来并无要事,只有一些私事需要处理。”

她确实没有正式上任的官职在身,无非是自己给自己找的事做。可曹康听了这句话,就彻底沉默了。

刚才还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的数人此时突然忙起来,各自低头捣鼓着什么东西。

张秋凛拉了个板凳坐在炉火旁边,正对着叶青玄。

“你终日不来找我,我只好主动上门。”

“想说的都在诗里了。”叶青玄从火堆前抬头,懒洋洋一笑道,“我总不可能整日围着你转吧。”

张秋凛紧绷着脸道:“我没有那个意思。”

火光映红了她的脸颊,衬得那一双黑瞳分外明亮。

叶青玄忍不住在心底赞叹这人长得真好看。

“你最近应该没什么事吧,在休假中?还整日忙前忙后,先天下之忧?”

张秋凛抿唇道:“总还有些事要上心,未来的准备也要提前做好。不过像你说的,我进来总体无事,常得空闲,你若是还有如今日一般聚会,可邀请我一起来。”

叶青玄惬意一笑:“那好啊。”

众人从晌午时分坐到日头西垂,曹康先说有事回去,白文珠也便跟着走了,她们二人一走,薛鸣也坐不住,拉着叶青微到街上玩去了。谭衡与苏谦见状,起身依次告别。苏谦临走前,张秋凛忽然叫住了她。

“张大人?”

苏谦回首静立着,等待她进一步的吩咐,却不料张秋凛只是垂头沉默,过了一会儿才幽然道:“改日待苏大人府上去,不知能否借伞一用。”

“自然可以。”

苏谦回答完了,才恍然抬头看着天。今日无雨,何来解散之说?她脑海中飞速闪过了什么,眼底微微变色,但并未表露出来,转身悄然走了。

这番话也被叶青玄听见了,为此她把自己从躺椅上撕了下来,认真打量着张秋凛,左看看右看看,直待张秋凛忍不住了,绷着脸道:“好看吗。”

叶青玄本想逗说“好看”,话讲出口,却有一股莫名的力量阻止了她这番轻佻之言。

她走到张秋凛身边,说:“我送你回去?”

张秋凛道:“好。”

穿梭在京城横贯东西最繁华热闹的大街上时,叶青玄突然意识到这是她们二人并肩走在这条路上,这条路自从她来到京城,几乎每日都要走一段。想到这里时,她猛然看见了路边商铺从二楼的窗户上垂下来的纸鸢展示品,惊呼着引张秋凛朝那边看。张秋凛唇边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挺好看的。”

不知那种情绪莫名击中了她,叶青玄想起了许多年前,当她还很年少时,曾经无数次想象过今日的场景。可是今日之心情、今时之处境,无一与当初所想的相同。

今日她们二人肩并肩畅游在闹市深巷,是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街对面,一辆马车缓缓地行过人群,张秋凛眉头一皱,忽然拉着她躲进一家商铺的廊下。叶青玄问:“怎么了?”

张秋凛盯着日下的马车与车夫仔细看,道:“那是方循家的车夫。”

马车转过弯,停在一道不起眼的小巷口,从马车上走下来一人,却不是方循,而是白秀吟。

张秋凛恍然大悟:“原来此地就是白府,我差点忘了。”

只见白秀吟一身翩跹白衣,从马车下来后,往人群这边飞快地瞥了两眼,继而转身匆匆消失在小巷中。

叶青玄想了想,问:“你怎么看她?”

张秋凛没有马上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自然地牵起叶青玄的手,二人重回阳光下,不紧不慢地继续向前走。

“白文举是业州世族这一代里最有潜力的人。前朝溃败时,她年仅十五岁,虽然不曾远离京城,但也一定感觉到了由盛转衰的变化,还有家世的衰落。我能察觉到她心有不甘。”

“如今,白家效忠陛下,方循那家伙是一个喜欢稳定的人,文举躲在这些人背后,几乎没有人会注意到她。”

叶青玄道:“那日在秋猎围场上,我们看见她待在霍衍帐内,事后我一直在想,从三年前开始,她每次找见我,要么带我进宫,要么带我看一些容易掉脑袋的东西。尽管她的表达很隐晦,但我一直觉得她是陛下的人,是陛下在借她监视或者给我传话。”

张秋凛道:“陛下是武人出身,征伐天下在行,但在这座城里,想必是不安的。他不会轻信于人,何况白文举这样隶属于业州士族的人。”

“她真是霍衍的人?”叶青玄惊讶道,“霍衍想要干什么?”

张秋凛停下脚步,慎重地望着她。“只要不威胁天下局势、民生稳固,有些事情总要发生,是拦也拦不住的。你以为,业州士族为何屡次与我作对,我又为何能够得到陛下的器重、同时却在士族面前屡屡败退?你见过不少世家子弟,与他们打过交道,你知道有多少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陛下为何要留着他们?”

“......”叶青玄被这一连串问懵了,“为什么?”

张秋凛却不答了,叹息一声,语调悠长。

“陛下信任老师,不仅因为老师当年不远千里投奔他,更因为老师能选贤举能、不拘一格,当天下初定,需要能人一起治国。可是老师本自业州士族出身,这里的联系千丝万缕,而且依我来看,老师不希望朝廷分裂成党羽,不希望看到党争祸害仁义纲纪,就像延朝末时的那样。所以他走向了另一条路,一条于他而言十分危险、极容易万劫不复的路。”

叶青玄听明白了,是权臣。温颂声成为了名副其实的一代权臣。

所有人都知晓武光信任他,他自己也知道。只要他还在,天下文武群臣便有了一个可以仰望的支点,随之而来的蒙蔽、贿赂、诋毁、攻歼,也都是意料之中。

“依照目前形势看,方循会是他的继任者,而我......”张秋凛顿了顿,“而我会是在时机成熟时阻止他的人。在一开始,我也没看出来。”

她眼睫轻颤着,闭上了眼睛。“而我哪怕不知晓这一切,我依然会......依然会做遵从本心的抉择。若对国有利,对民有恩,我为何不做?无非是舍掉台前的名声罢了。”

“所以霍衍也是一颗棋子,万一事态有变......可能在陛下心里,霍衍还是比老师更好控制吧。”

叶青玄心里一阵睹,说不出什么滋味,只觉得脑壳快要疼起来了。

张秋凛继续道:“其实白文举那边也挺好的,不会有什么危险,霍衍行事一贯光明磊落,当年也曾是光风霁月般的传说,跟着她做事,只要她不倒下,就不会有多大的危险。反而是陛下的内心深处,喜怒无常、冷酷无情,虽能令出必行,风险也是极高的。”

叶青玄停下脚步:“等等,你这什么意思?张秋凛,你几时也要考虑这派系之事了?还是在劝我弃暗投明?”

“我没有。”张秋凛摇着头,“人哪里有那么多选择的机会,不过是来了那条船、就上那条船就是了,我只是觉得如果信息有利,我尽量多告诉你,能让你安心些。”

“这不像你啊。”叶青玄半是开玩笑,半是担忧,“你不要干翻那群老臣、引领新风了?”

张秋凛一边走一边沉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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