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天色已近黄昏,桥上飞过点点寒鸦,路上铺满了一层淡金色。
二人慢慢行走,不约而同地放缓了脚步。
桥头有许多人,为了和栏杆保持一定距离、不滑进水里去,她们不得不侧身容人通行,于是肩抵着肩,手背偶尔触到。
张秋凛忽然一闪身,站在桥头眺望着河流。
天寒了,河上翻着一层波光,芦苇丛早已枯黄,有零星的居民划着小船归家,撑起的竹竿几乎顶到桥上。
叶青玄跟着站过来,随她一起眺望。张秋凛侧目看着她,忽然欲言又止。
此刻你又在想着什么呢。
这条河流向南流淌,流出城外,汇到业州南部沃野千里的丘原上,那里水网交错,丛林密布,张秋凛曾在初次南下光州时彻夜冒雨赶着路,天色昏黑,万籁低迷,唯有江上的渔歌,从一片黑暗的荒野里飘出来。夜归者小舟上微弱的灯,照亮了舟上的一家三口,也照亮了路旁的旅人。那么普通的、称得上是含辛茹苦的一家,那点火光映在张秋凛漆黑的瞳孔中,当她孤身一人走在迢迢歧路上,竟对那最寻常的人间烟火心生渴慕。
如今她站在最熙攘的京城中,身侧站着心仪之人,却在某一个刹那,蓦地回到了那夜昏黑的湖畔,遥望着最黑的湖心上飘来一点归家的亮光、听见渔人的歌声,而她的周围只有漆黑与死寂。
就在此时,她的手臂上传来一点冰凉的触感。她几乎是没怎么思考,就十分自然地把叶青玄那双冰冷的手捧起来,攥在掌心捂热了。
她与她对视的时候,故意无视了叶青玄那个惊讶的眼神。
然后她把手松开了。
张府就在不远处,过了这桥,没几里就到了。河流上的船只快要走光了,夕阳渐渐把河水映得发亮,使人望去睁不开眼。可若下了这座桥,就该是分别了。
张秋凛道:“天黑后凉了,你的衣裳太薄,早些回去吧。我很快就到了。”
叶青玄执意道:“我要送你回家。”
张秋凛忍不住微微笑着打趣:“非要送到家门口吗?”
叶青玄固执地点头,却没往前走,而是抬手拉住了她宽宽的袖口。张秋凛觉得这动作格外可爱,正忍着嘴角的笑意,突然间感觉到她的左手被人拉起来,像是大人牵小朋友那样有力地握着。
张秋凛的心头蓦地一热,没忍住笑了起来。
有人从她们身后经过,挤得二人不约而同地往桥边挪了半步,叶青玄抬起另一只手扶着栏杆,对张秋凛道:“你最好也扶着些。”
张秋凛另一只手里握着一卷书,是方才曹康写予的。她抬了抬两只手示意,道:“我没有手了。”
叶青玄道:“反正我没打算放开的。”
张秋凛马上笑着道:“我也没打算放开。”
夕阳照落在二人交握的手背上,那缕垂暮的光竟然还带有丝丝暖意。
前方的路口骤然收窄,行人逐渐零星,有一堵高院墙遮蔽了太阳,一片澄净的天幕罩在二人头上。
张秋凛再度道:“你还要继续走吗?”
叶青玄继续点头。待走到张府门口的时候,张秋凛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吩咐人去给她拿一件衣裳披着。
花绮骤然领到找衣服的任务,脸上露出一阵惊疑。
一片绚烂的夕阳在众人头顶上绽开,初时灿若朱砂,群雁回旋,盘旋久不去。渐渐的,暮砧声起时,天幕渐渐抽脱了红,呈现出一种海水初涨时淡淡的蓝,几抹残霞挂在天边,消融于飞檐间。
晚风渐起凉意,张秋凛坐在窗边朝外望去,这才惊觉天幕已经再次暗了下去。而明日复今朝,往后日日如此。
她竟难得品出了时间的重复。这段滞留京城的日子就像时光静止了一般。
一阵惆怅便如潮水般涌起来,顷刻间冲入整个屋子,把一切都淹没了。
半个时辰前,她还在夕阳下快意地牵着心上人的手,恋恋不舍地走在家门前的小路。忽然之间,就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这不对劲。张秋凛动了动几乎僵硬的手指,站起来把窗户关好,点燃了暖炉,然后想起了户部尚未将今年济冬的衣被与柴炭统计出来,她正好写一封信崔问此事。
想到这里,她马上去隔壁把已经准备就寝的花绮叫了起来,询问此事。可花绮却道:“今日苏谦已经催过了。”
“什么时候的事?”张秋凛微微惊讶,她白天还看到苏谦和一群人在叶青玄府上喝茶。
“就今日下午。”
她点了点头,表示对此事放心了。
那之后的两日,张秋凛心情都很不错。第三日的正午时分,她出门买书,回来的路上碰见一群太学生从城东出来,三五个簇拥着,议论的是鉴乐司郎官在某某大人家宴上作的新词。那日天气正好,张秋凛的好心情却忽然都消失了。
她照常回家,在书房内关到天黑,一口气把新买的书都读完了。家人不敢打搅,直到她晚上出来时,才通报说下午花大人送来的一封信。
张秋凛净了手准备用膳,在用膳前拆开那信一看,脸色骤变,当即道:“叫花绮过来,我们去谏院一趟。”
临出门前,张秋凛差人出府送信,往城东的方向去了。
夜幕沉沉,星月低垂。
谏院前的广场上停了许多车马,望去一派灯火通明。
张秋凛从车上下来,感慨自己来得还是晚了。一些西城署的卫兵把守着谏院大门,数十个年轻的太学生围着,被那群士兵挡在外面。张秋凛与花绮上前,设法传过去,那些卫兵岿然不动,目中犹若无人。
但她们挤到前排去,还是看见了在卫兵围起来的一片空地内,一位红袍鹤发的官员正匍匐在谏院的台阶前,陈述己罪。
“今年西面和南面的仗还要打,军需供应吃紧,全靠北三州秋收的粮食,可是今年雨水不调,北方夏季大旱,入秋后又一直下雨,戚长风率领的南境兵已经就地囤田,以充军粮,也能减轻朝廷的负担。”
崔闻道:“南境屯田是戚大将军的主意,也是经过了陛下准许的,我只是从中调度,哪敢有分毫取私,伏望诸位大人明鉴,望陛下明察!”
言罢他深深地一口倒地,伏在地上再也不起。围观众人又是一片哗然,有叫骂声,亦有为崔闻说情,两边眼看就要吵起来。那群卫兵依旧不为所动。张秋凛把眉头一皱,凛然大喝一声。
“谏院门前,不是尔等喧哗的菜市场!”
那群太学生顿时消音,全部怔怔地看着她,其中有些人认得她,有些人不认得。
张秋凛冷着脸严厉道:“今天到这里来的人我都会记住,你们好好想想,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夜半三更在街上喧哗,也敢自诩正义妄谈国事,若真耽误了边关军务、阻碍了朝廷机要,谁来给你们但这个责任!”
人群鸦雀无声。
张秋凛依旧冷静,肃然地转向跪在谏院门口的崔闻,拱手道:“崔大人,地上凉,您别冻着了。”
崔闻不为所动,淡淡哼了一声。张秋凛继续幽幽道:“倘若闹进诏狱去,我怕您这身子骨受不住。”
崔闻一怔,缓缓抬起上半身瞪着她。“张秋凛,你如今算是什么身份,敢在这里大放厥词!”
张秋凛淡然道:“趁别人还没到,崔大人先把西城署的兵收一收吧,这群学生不过是凑热闹,也还算知礼数,不值得大人动用京城巡防军。让这么多人陪着你演一出忠臣蒙冤的苦肉计,是不是太过分了。”
崔闻眼底一沉,心想张秋凛虽无官职在身,可在京城中的人脉不容小觑,倘若追究起来,他擅自调兵的确不该,这几个太学生还用不着京城巡防军来驻守,倘如对峙起来,他不愿在自己身上再加一道指责。
他在暗中摆手示意,西城署士兵悄然散开了阵型。
张秋凛拨开一支长戟,走向崔闻身前,低头俯视着他。
“崔大人不与我一同进去看看?”
崔闻垂目,故作深重道:“老臣在此反思己过,请张大人先行。”
张秋凛笑了一声,背着手走上台阶。
花绮拨开凌乱的长戟追了上来,压低声音问:“到底怎么了?”
张秋凛沉声道:“苏谦弹劾崔闻私吞军饷,这是大罪,如若定罪牵连甚广,但毕竟事涉边关军务,我不认为陛下在制衡朝堂局势之时,会冒进至此。”
花绮道:“您的意思是这可能不是陛下让她做的?那她为何......”
张秋凛默默向前走着,没有言语。花绮恍然一顿,惊悚道:“莫非,是因为她与崔家的私怨......?”
她们来到了谏院的第一进院子,四方形的天,阴沉沉的夜幕,昏黑无声,寒鸦落庭。
花绮道:“我看苏大人不像......”
“只要存在这种可能,便不能不防。”张秋凛肃然道,“是我向陛下引荐了此人,如果陛下为了安抚戚长风和崔闻,站出来澄清此事,难道指望业州世族满足于让那一个小官担下所有罪责吗?”
“我得罪过的人不少,崔闻、韩澈,还有边关将领,他们恨不得我从世上彻底消失,怎会轻易放过。”
她忽然停下脚步,旋风一般回头,直直盯着花绮。花绮连忙也停下,问道:“怎么了?”
张秋凛道:“花家在朝堂上一贯中立,你离开我,尚可前途无量。”
花绮道:“这都什么时候了!”
张秋凛道:“这是我说最后一次。”
说罢,张秋凛转身疾步朝着内院走去了。花绮一阵小跑才追上。
内院中,只有西边的一间房亮着灯,隔窗望见人影憧憧。张秋凛推门而入,灌进一阵刺骨的冷风。只见十几位谏官都在这里,满脸焦灼地望着她。
“诸位原来都在这儿。”张秋凛踱步进来,“可有商讨出什么对策?”
众人面面相觑,无一人应答。半晌,角落里一位端着烛台、身着蓝衣的年轻姑娘站了出来。“苏大人虽然官籍隶属谏院,但我们平时与她并无接触,也不知道该对崔大人说些什么。崔大人在此陈罪,我等不敢贸然决定,只把他所述之事一一记了下来。”
她手袖里藏着一卷文书,才上前半步,忽被旁边的一位年长官员拉住。张秋凛自去将文书取来,扫视过目,其上记录着崔闻的言行,只不过到一半就中断了。
“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垂目道:“在下裴文慧。”
张秋凛的动作微顿,她认得这人,叶青玄给这人赠过两首诗。
“很好,这是重要证物。”张秋凛抬眼环视一圈龟缩的众人,“今夜之事,望诸位勿要声张出去。”
众人齐刷刷地小声嗫嚅,算是答应了。张秋凛点出裴文慧道:“你与我来。”
张秋凛带着二人走出门,重回清冷凋敝的外院,此时正逢外面火光冲天,方循带一队人把守,见到她立刻走来高呼:“张鉴生!”
张秋凛迎上前:“南境那边的情况必须立刻派人核实,还要稳定军心,不能惹怒戚长风。”
方循道:“知道,老师已经派人去了。”
“有人能进宫吗?”
“文举去了。”
“苏濂清在哪,有人知道吗?”
“暂时没有消息。很有可能已经在宫中了。”方循顿了顿,“我刚才送崔老大人回去了,让我的侍卫亲自护送。”
张秋凛点头。“你的侍卫抗揍吗?”
“......不劳你操心这个。”方循显得有点无语。
张秋凛要往前继续走,方循忽然抬手,拦下了她,朝上面摊开手掌,明显是索要着什么。张秋凛仅是微微犹豫一瞬,就将裴文慧刚才交给她的文书转交给了方循,顺便引荐了裴文慧其人。
方循和蔼地一笑,气氛顿时由紧张转为松弛。门外的侍卫牵着马走过,太学生们都已各回各家。
出门前,花绮凑上来小声道:“我以为您会喊叶大人来。”
张秋凛一笑:“这种事叫她来做什么。”
方循闷声道:“对啊。苦差事就立马想到我了。张鉴生你什么时候走,还要在京城过完年吗?”
张秋凛揣着袖子。“看来你是希望我早点走。”
“没有没有。”方循连连干笑,“这是为你的仕途发愁嘛。”
“用不着。”
花绮快步赶上来,问张秋凛:“接下来怎么办?”
迎着夜色而上,张秋凛呼出一道白色的吐息,看它在静寂的黑暗中逐渐消散。
“等。”
*
翌日清晨,谏院外的大街上纤尘不染。
早朝后,官员们鱼贯而出,日光明媚,仿佛昨夜的惊魂没有发生过。朝会上崔闻告病在家,此外一切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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