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倾酒覆冠(五)

翌日,苏谦受诏,削去一切官职,暂入诏狱候审。那日没有早朝,待消息传开时,群臣议论纷纷,却大多是随众倒戈的骂声。

叶青玄一大早就到了白秀吟府邸上,半庭竹荫,画屏山水,隐于小院深处。宫中的信使送来消息时,叶青玄盯着她不慌不慢地展信来看,焦灼地等着。

白秀吟的脸色不容乐观,果不其然:“照此来看,陛下像是要弃了她。”

叶青玄追问:“可她坐到这个位置,做什么事、弹劾什么人,难道不是陛下的意思?”

“是,也不是。”白秀吟沉思道,“陛下的意思只是打压崔闻而已,没有料到后续会牵连出皇长子。再闹下去,事情就难以控制了。知道翰林院的那几位在干什么吗?在讨论陛下有几个束发之年的孩子!”

她稍钝片刻,话锋一转。“不过,陛下应该没有夺她性命之意。眼下年关将近,等过了年,大家都忘了这件事,兴许就会放了她。”

叶青玄问:“若等陛下赦放,可还有机会做官?”

白秀吟道:“她是三甲进士,机会总归还有,只是这辈子与中枢无缘。”白秀吟放下刚刚点燃的香炉,“但是安稳度过一生,已经足够了。”

叶青玄陷入了沉默。现下苏谦失联情况不明,她当然无法揣测她的意图。但是她总会想起中秋节的那场大雨,她在路边遇到苏谦时,那个冷雨里灼烧的眼神。

所以她想,苏谦应该不会轻易放弃的。

就像三年前刚到京城的时候她一样,是不会轻易回头的。至于后来,得到一些,又看清一些,那便是后话了,谁也无法替人预言。

白秀吟轻轻将香案上的许多精妙器具摆好,回首淡淡道:“你为何如此执意帮她。现下之事,你能做的不多,反而可能引祸上身。苏濂清今年七月才进京,跟你能有多深多交情?值得你这样帮她?”

叶青玄笑了一下,本不想解释。一阵檀木香飘过来,味道浓烈得刺人。

她想起才几天前,某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她从外面回家,竟然碰见苏谦在院子里带着叶青微读《礼记》。她妹妹叶青微居然在读书。

苏谦跟她说:“青微机敏聪慧,并非生性不爱读书,是在书院没朋友,所以不愿意去。我听说过那个书院,很多都是世家子弟,攀比的风气很重,孩子们都喜欢拉帮结派,她不算合群。”

叶青玄记得那家书院最初还是方循推荐的,是为了拉拢她。早知如此,她当初就该拒绝。

“谢谢你。”

“没事的。”苏谦略带窘迫地一笑,眼神闪烁着,“我也有个这般大的小妹妹。”

她只是笑笑,对白秀吟道:“我亦出身微寒,早年时也遇过科考舞弊。我以为这几年来朝廷主张整顿吏治,已经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你改变不了什么。”

“我以诚待人、仁义处世,便已然改变许多。”

白秀吟转身对着叶青玄:“她们是猎手,不是绵羊。你也太天真了。你和张鉴生一样的毛病,真当自己是铁头铁骨,想撞一辈子南墙?”

“她们”指的是谁?叶青玄一下子没听明白,她心知自己和白秀吟不是一路人,既然这里帮不上,那就去找别人。

叶青玄起身正要走,白秀吟却叫住了她:“等等。”

叶青玄停下脚步。

白秀吟道:“昨天皇宫里的人送了重礼进张府,可傍晚时分,又从后门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同天夜里,陛下身边的亲信秦少安去了温柏寒的府邸。昨晚下了雨,有人看见温柏寒冒雨冲进夜色,不知所往。”

叶青玄本该集中的心绪被无端拨乱了一下。张秋凛这几日一直在家,此事也和她有关系吗?宫里的人这时候去见她是要做什么?她最近一反常态的低落情绪会是与此有关的吗?

她反问白秀吟:“不知所往?你能看到宫里的人的动向,看不清温公子从自家去哪里吗?”

白秀吟一霎愕然不言。叶青玄就笑道:“不过你这样遮掩,我就知道肯定没好事了。”

*

叶青玄离开了白府,在路上边走边思索着。

为什么是温柏寒?武光想干什么?难道想让温柏寒反抗自己的父亲吗?

可是温柏寒是白身并无官职,甚至温颂声都没有让他入仕之意。对这个唯一的儿子,温颂声已经极近低调收收敛。

张秋凛这时在做什么呢?如果是她会怎么办?

......

*

叶青玄离去后,白秀吟还坐在茶室内清理着香案,不久,一间偏室的门被推开了,张秋凛从里面走了出来。她一进屋先被呛得咳嗽起来,把四面八方的窗子都打开透气。

“你这里天天跟在庙里一样!”

白秀吟还沉静地坐在茶桌前,那桌上的曲水流觞已经干涸,似是主人很久没有兴致了。

“你如何就不肯见她?”

张秋凛叹了口气坐下,道:“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她见了我也是徒添烦恼。不过,你不该把陛下派人来见我的事说出去。”

“——不说出去?那她就成了睁眼瞎,你看她的样子,是不会轻易放弃的。”

说这话的是方循,他披着满身料峭寒意闯进来,看见四面的窗户都大敞着,一边念叨着:“大冬天的开着窗户干什么!也不怕冻着!”一边挨个去关窗户。

张秋凛皱了皱眉,白秀吟始终没有表情,二人各自安静地坐着。方循走到炉火边,温着手说道:“陛下今年的意思是还要借春节之故在宫中设宴,宴请百官,封赏功臣。在如今的节骨眼儿上,算是给我们的安心剂了。”

“边关将领还去不去?”

“说是秋狩刚来过,不宜路途折腾,今年的宫宴只请京官。”

“嗯。”张秋凛道,“这和老师设想的差不多。”

“还有一件事。”方循坐下道,“那个苏谦在狱中几次说要见你。”

张秋凛的眼神暗了一瞬。“知道了。”

方循这会儿从外面的寒冷中缓了过来,“刚才我看见叶允和从这儿离开,她是刚走?”

“是。”白秀吟道,“她想替苏濂清作保,救她出狱。”

方循轻声笑了一下。张秋凛突然抬头瞪他,他无辜道:“你又瞪我干什么?”

张秋凛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白秀吟这时候问方循道:“温公子回来了吗?”

“没有。”方循道,“他去了程大将军的城北的住宅,门外有虎龙军驻守,跟不进去。”

白秀吟点点头,起身出去了。这屋里一时间剩下张秋凛和方循两个人,气氛顿时变得沉寂。

半晌,方循看着窗外悠悠开口:“要我说,当初叶允和会因为你加入讨逆军而离去,因小失大,你们就不是一路人。”

张秋凛又哼了一声。“因小失大?我不这么想。”

方循咄咄逼人起来。“难道你会救苏谦?”

张秋凛沉默。

“鉴生,我越来越看不懂你了。”

“因小失大...方惠和,你简直令人心寒。”

方循淡淡笑着垂下头,半晌道:“算了,我怎么可能劝得动你呢。”

张秋凛看着方循,她其实能明白方循的用意,但这世道从来不是一团和气。他们一个人选择了调和,另一个选择了变革。这一次,输赢不再重要了。

***

启元六年,正月十五。元宵佳节。

带着漆黑面具的黑甲侍卫凛然肃立,在大殿前排成庄严的两列。

今日武光在明堂内大宴群臣,中郎将霍衍率兵护卫,凡是入席者经过重重审查,鞋袜官帽都一一受检。

如此慎重的作派,与会的朝官在踏上宫道、迈入宫门的那一刻起,肃穆敬畏之情油然而生。

“荀将军。”一位黑甲士兵的统领对着面前的大将施礼道,“陛下特敕,您可以带刀剑入席,不必解下。”

荀卫荣面容严肃地颔首,收回了挂在腰上的玉龙宝剑,朝着名堂方向一拜:“谢陛下圣恩。”

行礼拜谢后,他腰上悬挂着诏示荣宠的宝剑,往后退了几步,推着夫人的轮车,踏上了宫道。

宫墙城楼之上,一道身影站在疾风劲列之处,衣袍随风翻飞,眼神如炬。

霍衍站在城楼上,漠然审视着门下的一切经过之人。当荀卫荣通过时,她对手下吩咐:“把荀将军安排在陛下坐下近侧。”

“是!”

她的眼神牢牢盯着门下的百官队伍,未敢有丝毫放松。

半月前,武光派人秘密送信给温柏寒,之后这位宰相府的公子就消失了整整三天。没人知道他的踪迹。托白秀吟的消息,她现在仅知温柏寒那几天去了城北的程晟私宅。虽然此刻程晟不在京城,但是几点线索连起来,霍衍作为少数的知情者,已经猜到了武光对温柏寒说了什么。

比起武光这样做对用意,她更担心的是温柏寒会不会冲动行事。毕竟,那个从小锦衣玉食、在长辈庇护下长大的相府独子,一旦猛然间认识到现实血淋淋的真相,会不会承受不住。

没人比霍衍更清楚那种滋味了。

申时一过,宫门关闭。百官入席。

夜幕悄然降临,但明堂大殿亮如白昼。四周墙壁上的琉璃灯映出火树银花之图景,光芒流转,照得雕梁画栋分毫毕现。百官按照品阶依次列坐,锦绣宴席,珍馐美馔,觥筹交错间,殿内暖意怡人。

此时明堂后殿的宫门缓缓打开,皇帝武光与后宫诸人一齐入宴,迎百官颂贺。皇长子武彦宁性情低调,躲在不起眼处,华灯之下,鲜有人注意到他旁边跟着一位身着锦服的侍从。

武彦宁步入侧席落座,那人也便跟在他后面侍立,仿佛真是一位仆人。

武彦宁仰头回望道:“柏寒哥哥,歌舞马上就开始了,你也快去入席吧。”

温柏寒的视线灼灼地在大殿内扫视,没有回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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