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鸢一行人计划午时前才从驿站出发,一大早,赵十三尖锐的嗓音堪比鸡鸣。
“谁偷了我的肚兜!”
这一吼,得罪了全驿站的人。
赵鸢一个个赔礼道歉,道完歉,又慷慨地买下一头牛,中午请驿站的差吏吃全牛宴。
席上,三两句话就替赵十三找回了肚兜。
“赵大人,我觉得,你现在有点虚伪。”
赵鸢把肚兜扔他脸上,“滚。”
“向前滚还是向后滚?要不然来个空翻。”
赵鸢终于笑了,“十三娘滚了,谁来保护我?”
大概是因为终于抵达了元阳县境内,赵鸢的心情很好。
“你高兴什么呢?”
“方才我们走过的地方,和别处有何不同?”
“到处都是地,有什么不一样。”
“高山旱土的每一亩田地,都是地方官和百姓向老天争来。元阳因地形和气候限制,农田注定不会多,但这小小几片田地,却已成规模,想必是地方官的成果。”
“听你这么说,元阳倒是有点像太和县。”
“两县相似不是巧合,而是大邺有太多这样的土地了,只可惜,没有这么多的好官。”
昨夜在驿站落脚,赵鸢打听了些元阳县的消息,提起元阳县,最出名的那个深山进士,其次则是大乘教,这个大乘教虽是佛教,却有个极为离经叛道的教义:无需剃度。
再翻一座山就是元阳县城了,山路两侧布满泥塑罗汉身,诡异的是,每个罗汉都是披头散发。
赵鸢问赵十三:“你觉得这些佛像奇怪么?”
“当然奇怪,罗汉长头发,和女人当官一样奇怪。”
“罗汉有无生的含义,无生,既超脱生死,这个大乘教深谙佛教真义,却恶意曲解罗汉像,就像是...”
赵十三接着她的话道:“是反抗。”
就像年幼的他分明是男儿身,却把自己当做女人看待。
像赵鸢分明是个姑娘,却非要入朝为官。
像这些旱土分明不适合万物生长,却成为了绿野,养活一县百姓。
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对天理的反抗。
他们越看越觉得阴森,赵十三提议:“咱们走快点,翻过山口,就能和淳于他们会和了。”
赵鸢点点头。
到了山口,赵鸢下令休息一刻。一行人刚坐下,一群羊乱轰轰跑上来,挡住下山的路。
赵鸢:“这山头寸草不生,这些羊吃什么?”
赵十三:“吃土呗。”
赵鸢道:“牧羊人应该就在附近,你去找找看,问他能不能让他的羊给我们让个路。”
“你直接问羊兄呗...别拉着脸不说话,我去,我去。”
赵十三把裙摆往腰里一塞,沿着山坡一溜跑了下去。翻了山,有几只懒羊宁愿在原地啃石头,也不愿意挪到旁边的林地里去啃野草。
赵十三嘲笑他们:“这么勤快,爬树上啃树叶啊,啃什么石头呢。”
此时日头正高,他推断若放养人正在树林里休息,便踩着枝叶进了林中。
一个侧影从他面前一闪而过,赵十三的心脏突然痉挛了起来。
只是一闪而过,他就认出了那个人。
「你娘不是好东西,别跟她姓了,你一个男孩子长得像个狐狸,姓胡好了。今天是腊月十三,就叫胡十三吧。」
「他们都说我长得像个娘们,成不了事,我要让他他们好好瞧着,谁是爷们,谁是娘们。你也别怂,那些嘲讽你的人,都是只敢欺负弱小的孙子,等咱们练好了武功,一只手就能拧断他们的脖子。」
「你不用非跟着本王,本王需要你的时候,自然会派人找你。」
「本王是大邺的王爷,是刘家人,大邺需要本王,本王随时能披甲上阵,但是你不一样,你不欠大邺的。」
「胡十三,你生性良善,舍不得伤那小贼婆,本王不怪你,本王只是咽不下这口气,你自断脚经吧。」
「我刘颉,可以死于沙场,暴尸荒野,绝不能死于朝堂斗争。」
「我刘颉不是个好人,但我不辜负跟着我的兄弟,今天我命数已尽,顾不了你们往后的日子了,你们想走就走吧。」
赵十三的脚不受控地追了上去,如果方才那个人影真是刘颉,那么赵鸢...
当然是中计了。
赵十三走了没一眨眼的功夫,那群羊就像发疯了一样像赵鸢他们攻击而来。此行赵鸢带着的差吏是大爷中的大爷,战斗力几近为零,偏生嘴硬,大难临头还要吼一嗓子:“大胆贼人,竟敢劫掠朝廷官员!”
赵鸢险些背过气,有喊话的功夫,不如多砍两只羊,说不定晚上还能吃上烤羊腿呢。
她察觉到这是一场预谋,此时赵十三和淳于他们都不在身边,眼看这群饭桶连一群羊都打不过,她不敢轻举妄动。
见饭桶倒的差不多了,两个带着罗汉面具的人从山头冒出来,赵鸢猜想这八成是大乘教的人。
什么大乘教,就是个借着佛教壳子打家劫舍的土匪罢了。
赵鸢双手举起:“我认识徐县令,我知道他有很多钱,我可以帮你们要他的钱。”
为首的罗汉人大笑了几声,赵鸢听那笑声十分耳熟,但又说不上到底在哪里听过。她贵人事忙,连自己昨天中午吃了什么饭菜都想不起来,更别说一段年岁久远的笑声了。
大抵匪徒都是这么笑的。
几人完全不理会她的话,刀架在她脖子上逼着她往前走,走的太久,赵鸢的腿有些受不了,便问了句:“还要走多久?”
为首的罗汉人说:“快了。”
于是又带着她走了五里长的山洞。
山洞狭窄,最多容两人通过。为首的罗汉人让其他人守在外面,自己押着赵鸢进去。赵鸢越走越慌,若对方要行不轨,她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山洞尽头是个铁笼,罗汉人示意:“进去。”
“我怕,不进去。”
“你怕也得进去。”
罗汉人把她扔进铁笼,锁上锁,转头离去,顺手带走了山洞里唯一的火把。
黑暗来袭,对于未知的恐惧爬遍了赵鸢每一寸皮肤。她努力让自己镇定,效果甚微。后退一步,突然踩着什么东西,她向后一跌,坐在地上,手触到一个柔软之人,她不知那究竟是什么,害怕是毒蛇之类的毒物,自己的叫喊会惊到它,于是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
黑暗中,时间是停止的。罗汉人没来找她,也没别的东西进来。
这里空无一物,就像这十年。
赵鸢每日要说太多假话,以致于她现在很少说话,独处的时候,她非常安静。
其实,上一回在谨辞墓前,她抱着李凭云的衣冠说的那些话,也只是做给江淮海看的。
她慢慢恢复正襟危坐的姿势,她觉得有双眼睛正在暗中盯着她...不,是很多双眼睛。
他们盯着她,只要她一说累,只要她一认输,他们就会扑上来,用他们的利爪拽着她下地狱。
她这样定坐了近一个时辰,直到腿上剧痛传来,不得不换个坐姿。
过了阵她的腿不但不见好,几乎不能动弹了。想到自己狼狈的样子是那个大乘教害的,她终于忍不住骂了一声,“我要活剐了你们。”
赵鸢长期睡眠不足,这倒成了一件好事,只要她想睡,可以在任何地方倒头就睡。
她拖着老寒腿给自己找了个相对安全的角落,闭上眼,呼吸一阵就熟睡了过去。
这一觉没能持续太久,她被膝盖上的痛楚惊醒。和源自骨髓的痛楚不同,这痛楚来于外力。
她的裤管被推到了大腿上,红肿的膝盖被握在手中。
其实那只手的力道并不重,甚至称得上轻柔,
一片漆黑,无法视物,赵鸢只能感受到自己的**的小腿被放在一个坚实的大腿上。
她快速做出了判断:对方不是女人。
不过这也没什么值得判断的,从对方的鼻息和手掌的尺寸都能立刻感受到对方是个男人。
那只揉着自己膝盖的手掌干燥温热,大概缓解了一二成疼痛。不过,真正起到缓解作用的,不是他聊胜于无的揉弄,而是恐惧。
赵鸢知道自己是个美人,身上的皮肉尤其漂亮。肌肤之间的摩擦声占据赵鸢的感官,没了官服傍身,没了武艺高强的护卫,在绝对的力量悬殊面前,她不占任何优势。
她唯一能依赖的,是自己的头脑,是自己的意志,是自己的胆量,是自己的谨慎。
赵鸢,你从来不是弱者,怕什么?
“这位...兄台。”她斟酌一下称呼,静静开口。
她的声音冰凉温润,但是有些微嘶哑。两种截然不同的特质融合在她嗓音里,丝毫不违和。正如她这个人的身上糅杂了各种矛盾,可以慈悲,也可以狠心,可以糊涂,也可以清醒。
她的口吻似笑非笑:“我是天上的神仙。”
覆在她膝上的那只大手并没有离开,只是微微调整了力道。黑暗里的触觉带来的感官被无限放大,赵鸢察觉在那个肌肤接触的地方,生出了一些男女之间才有的暧昧。
对方没有说话,赵鸢笑道:“你若是不信,我和你打赌,明日之前,天必雨。”
听到“天必雨”三个字,对方动作明显停了一瞬。
赵鸢误以为他是信了自己真的是神仙,又柔柔笑了笑,“其实我不是神仙,我是朝廷的官员,不过,明天之前一定会下雨。因为我膝上患了风湿,但凡碰到雨雪天气,就疼得要命,你替我这么一揉,倒是缓解了一些。等离开这山洞,你就跟着我吧。”
对方突然松开她,赵鸢不敢松懈。
果然,不是放开她,只是换了条腿。
她安静了一会儿,冷不防问:“本官的腿摸起来舒服么?”
这句话带着浓浓的挑衅和撩拨,他知道,她是故意说这种话刺激自己的。
那只手倒也规矩,膝盖以上的的地方,绝不乱碰。
赵鸢见他没有放肆,便懒得说话。过了不知多久,整个空间,只有他们的呼吸此起彼伏和细微的摩擦声。
对方再度有了动静,他的手向下些许,握住赵鸢的小腿,赵鸢鞋袜里的脚趾紧紧蜷缩在一起。
“知道我年纪轻轻就有了老寒腿么?朝廷的人都说本官是靠着父亲和陛下才走到如今的位置,一个八品的监察御史,你知道么?在长安,这几乎是最低的官品。十年前本官的皮肉比现在还要嫩,你若是十年前碰到本官落单,才是有福气。那年我走投无路,只能去宫门前求陛下给我一条能走下去的路。皇宫有十三道宫门,天寒地冻,大雪纷飞,我一道道宫门跪了过去,足足跪了两天。大概上天看不惯我糟践自己,就让我得了老寒腿。”
这一番话曲折离奇,每个字都是精心设计过的,既表明了身份之高,又卖足了惨,还夹杂着隐晦的诱惑。
赵鸢觉察对方被自己的话吸引了注意力,她轻轻解开自己的发簪,呵气如兰,“外面都传本官凶神恶煞,其实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碰到你这种人,根本逃不掉。你可以放心,本官不至于被你碰过了就要寻死,本官不为任何人守节。”
“因为...”她的声音近在耳畔,却并不真实。
赵鸢朝对方耳朵里吹了口气,“欺负本官的人,都得死。”
和“死”字一同落下来的,是她的簪子。不同的是,这个字眼是轻飘飘的,而她手下的动作却不带丝毫犹豫。
只是,赵鸢的簪子落空了。
她方才一边说话转移对方注意力,一边试探,最容易刺中的应该是他的右臂。可是竟然什么都没刺到。
暗算失败,她不但不惊慌,反而理直气壮:“你胳膊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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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君臣关系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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