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邺上下除了十岁以下的小儿,或许有人不知“司马相鱼”这个名字,但不会有人不曾听过“永平县衙屠门案”。
永平县是我朝南边一平平无奇的县城,常年积贫,靠皇粮养活,却出了本朝第一骇人听闻的惨案——在县衙服徭役的衙差司马相鱼,一人一刀灭了八十余口的县衙。
各种有无冤情也无从知晓了,此举挑衅皇城天威,罪恶深重,朝廷直接派刑部缉拿司马相鱼,酷刑之后,以极刑处之。
那年审问司马相鱼之人,恰是在兢兢业业刑部苦等升官的典狱司赵鸢。
彼时的赵鸢,在女皇和朝臣的心里,仍是为爱执迷的弱女子,将司马相鱼这个硬茬交给她,无非想考验她的意志,让她知难而退,却不知被赵鸢审出了永平县令与上级官府勾结,贪污皇粮,害一县百姓活活饿死的真相。
赵鸢以三十杖脊换得面圣机会,秉明案情,涉案官员全部伏法,女皇下令在永平县衙正北设长生碑以祭当地饿死的百姓。
贪污皇粮案告一段落,便到了处置司马相鱼的时候。纵他是为家人乡亲报仇雪恨、惩奸除恶,可杀的是朝廷命官,一己之力杀害这么多人,留他一命,无疑是养虎为患。彼时此案由女皇亲自定型,驭下之术,无非是一个巴掌一个枣儿地往下砸,因贪污皇粮案身亡的县官多达二百人,底层县衙人心惶惶,为安抚人心,女皇下令将司马相鱼凌迟处死。
赵鸢心陷当年往事,三十杖脊的威力依然残存。她一时忘了回话,李凭云从她手中接过伞,一边向府里走去一边说:“此番我去扬州抄程仲仪祖宅,遭遇程家赃银被盗,追查后,发现犯案之人,当是曾经震惊天下的永平县衙屠门案凶手司马相鱼。若是赵大人不认得此人,我便照章办事了。”
赵鸢也不知李凭云是怎么查到这些旧案的,却也并不好奇。相识以来,但凡他想做的事,总能做到。却也正因如此,她对他仍是难消怨气。
他这般聪明的人,在那十年里想要给自己传递音讯,难么。
“那司马相鱼,是已死之人。为已死之人浪费时间,不是李大人的做派。”
“赵大人,你不信任我,不愿与我坦诚相待。可我对你是坦诚的,我所做一切,都是为你。”
“那好,告诉我,你的右臂是怎么回事?那十年,为何又杳无音信?”
“无可相告。”
赵鸢气极反笑,她一个大步从伞里走出去,置身雨中,雨水浇打在她面容上,李凭云箭步向前替她遮雨,赵鸢却是铁了心宁愿淋雨,也要拒绝他的庇佑。
“李大人,多疑的人是你,你非要娶我,不过是妄图通过掌控我,来填平你内心的不安。”
李凭云为给她打伞,自己的衣裳被雨水浇湿,断肢每每遇水遇潮,就像死灰里挣扎的蟪蛄,痛苦翻腾的结果,依然是无果。
他的面容呈现出疏离的端庄,冷得不像世间的活人。
“你们这些女子,真是麻烦,我不喜欢你的时候,你忤逆父母,犯世间之大不讳也要爱我,娶了时,却又似与我有血海深仇一般。”
爱意固然会淡去,但少年时那份真心,又岂容践踏。
赵鸢垂首向后退了半步,在李凭云跟上来时,仰面骄傲道:“少年时,我急于逃离父母为我造的囚笼,误把你当做自由,当有朝一日你成了牢笼,误了我的自由,我便不爱你了。”
赵鸢躲一步,李凭云便追一步,这情形像极了不懂事的孩子要淋雨,操心的父母非要打伞。
天底下有耐心的父母毕竟是少数,李凭云从未曾接受过父母庇护,自幼四方游野,年岁和阅历长了,却仍由一个无处可贵四处乞讨的孩子掌控着他的渴望。
在赵鸢以前,他因被母亲遗弃痛恨天下所有女人,而今他只痛恨赵鸢一个。
他扔掉伞,狠狠扣住赵鸢的后脑勺,将她往檐下去推搡,边推搡边吻着她。吮吻的动静和雨声混成一片,赵鸢胸口堵着一口气,胸椎似乎断裂一般疼痛。李凭云倒是没有完全丧失理智,察觉她冷冽的目光,他缓缓松开,手掌变成怜爱地抚摸:“赵大人,你对我,明明像以前一样的。”
“李大人,咱们分开太久了,你对如今的我欠缺了解。从前我软弱单纯,以为只要自己心怀善念,这世道便肯为我变好。如今我却是睚眦必报,你查到了司马相鱼不但没死,还盗了程仲仪家里的赃银,拿此事来试探我,便是对我失了信任,那我也只能对你无情了。”
李凭云声音蓦然冷静,“我只说盗取程家赃银的人是司马相鱼,并未说司马相鱼没死。”
赵鸢嗤笑,她的笑声越来越无所顾忌,越来越狂妄。
“李大人,不是我对你不似从前,而是你我不是从前的你我了,两个居心叵测之人,如何做一对活鸳鸯?”
雨声戛然而止,终结这场注定没有结果的对峙。
习惯前朝场面的人,最能装太平。这几日里,赵鸢以贺乾坤的身份陪在李凭云身边帮他处理礼部公务,她是正儿八经的科举入仕,官位比这朝里大部分官员来得光明,对案头的活儿得心应手,替李凭云省了不少心。
程仲仪死后,礼部尚书一位空悬。而早在李凭云前去扬州、程仲仪被金吾卫监视的那三个月里,世族们听到风声,都在物色新的礼部尚书人选。
赵鸢同李凭云去膳堂用膳回来,便听草亭里有几个小吏在高谈阔论:“朝政廉明,在于吏治,而朝政风貌,在于礼治。罪臣任礼部尚书多年,大邺风气像是倒退了百年,礼部断然不可再来一位迂腐老朽了。”
“既要圣贤服众,又要不能迂腐老朽,能堪此重任的,眼下倒是只有李凭云当得!”
李凭云闻言转身避开,赵鸢跟上去:“?若陛下提拔你做礼部尚书,那李大人您可真是千古一人了,我年纪轻轻做了尚书夫人,兴许也就看你顺眼了。”
李凭云直接戳穿她的目的:“你是盼着我升官,还是盼着我早死?”
赵鸢没劲地打了个哈欠:“你总是往坏处揣测我。”
“你何尝不是?”
赵鸢日夜跟在李凭云身边,就知道他对礼部尚书这位子敬而远之。程仲仪身后是长安世族,世族们本就看不起贱民出身的李凭云,李凭云亲手查办了程仲仪,若再坐上程仲仪的位子,怕是彻底成为众矢之的了。
而皇帝在世族和老臣们的夹击中孤立无援,自然是最希望以破格提拔李凭云做礼部尚书,以此彰显他帝王威严。
李凭云一不能自己做这个礼部尚书,二不能让世族的人做礼部尚书,当下的处境于他看似两难。赵鸢想,若是自己,便硬着头皮上了。正当她犹豫要不要出手替他解忧时,李凭云又消失了。
好不容易的沐休日,二人说好要去龟兹和尚那里拜访,李凭云却从前一晚就不见影踪了。
三天后,他带着一个白发垂地的老仙人回到长安。老仙人来长安的第一站,是进尚书省。赵鸢瞧这人有几分眼熟,却叫不上名号来。尚书省中和她面临同样问题的官员比比皆是,众人都歪着大脑袋困惑这头发长到能扫地的老仙人从何而来时,赵鸢的老父亲赵邈衣冠楚楚,风尘仆仆迎上去。
“虎啸门一别三十余载,不知恩师尚在人世,学生有过!”
老仙人头发长似仙人,性情也脱俗,赵邈做了三朝帝师,统领尚书省百官,距丞相只差一个虚名,如此德高望重的肱骨重臣,他却是张口就教训:“你倒是越活越不通透了!”
赵鸢被赵太傅训了三十余年,听到他遭训斥,暗中幸灾乐祸。不必这老仙人自报家门,赵鸢也猜出了这是李凭云请来的礼部尚书。
此人姓辛名晏,赵邈在国子监做伴读时,他已是臭名昭著的太学博士,国子监弟子们凡是提起辛晏先生的大名,尊师重道四字立马被抛诸脑后,都恨不得拿市井脏话来招待他。
辛晏出生市井,靠着天资和狗屎运,一路混到国子监,碰上事儿也是第一个跑的。当年女皇掌权,一通乱杀之后,众人都当他是舍生取义被暗杀了,今日出山,才晓得原来那时候他瞅着苗头不对,一直在伺机跑路。
辛晏做了三十余年深山归人,研修老庄道法,在即将羽化成仙时,被李凭云给骗出了山。
每次回府,赵鸢巴不得和李凭云互不干涉,今日却又化作尾巴对他紧追不舍:“父亲都以为这人死了,你是如何找到的?”
山门外守了两天,不眠不休,平日里逗弄赵鸢的**荡然无存,李凭云疲惫道:“我在程家祖宅发现了十几年前他与程老师的书信往来。原本也不信这人就躲在长安境内,本只是去碰个运气,没想到被我碰到了。”
赵鸢发出由衷的感叹:“真是太好了!”
李凭云狐疑地看向她,她不慌不慢地解释:“你如今否极泰来,真是太好了!”
李凭云困到极点,见赵鸢脸上难得流露出真心实意的高兴,不忍闭眼,看着看着,便倒在她怀里睡着了。
赵鸢嫌恶地把他的脑袋推向旁边:“莫把我当枕头。”
正在为谋礼部尚书之位而紧锣密鼓的长安世族们,没料到半路杀出个辛半仙,纷纷上书请皇帝三司。程仲仪生前为掩盖自己贪污之实,做事低调谨慎,没想到死后的光景如此热闹。
礼部尚书上任之后,便是立储。两桩事要同时准备,李凭云身为礼部侍郎,难以脱身,赵鸢得他恩准,连轴转了几日后,终于有了一日沐休。
日上三竿时,朱婶在院中一声大吼:“夫人!淳于公子来送羊腿了!”
赵鸢做的事不全是光明磊落的,因此少不了暗语。送吃的,即送消息。因她最爱吃的是烤羊腿,送羊腿便隐喻有好消息。
淳于肩扛着一只五斤重的生羊腿,满面风霜站在院里。赵鸢让朱婶带着羊腿去炖汤,待朱婶走后,她委托路过崔宜文端盆清水给淳于洗脸。崔宜文原本委屈巴巴地想着,府里这么多下人,凭什么要她来做这等伺候人的事?待看清淳于的面容后,连呼吸都凝滞了。
“侠客稍等,我这就去打水。”
淳于肚子发出一声豪爽的叫声,好在脸上的泥沙厚,掩住了蹿红的脸皮。
“赵大人,有饭吃吗?”
赵鸢又命人去食肆买了一份夹肉的胡饼,三口吞完一个十文钱的胡饼。
而这日,李凭云带着背上的伤痕累累,提早回了府。
立储是皇帝的必行之事,先前碍于昭哥生母身份,一拖再拖,现今世族和大臣们又以宗法为由,迟迟不提此事。话说白了,他们的顾虑,是昭哥的残腿。
李凭云今日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上奏“立储不立残”。
刘颉那急躁性子,自是顾不得李凭云背后的用意,以为他被赵家收买,当即赏他三十鞭子。
李凭云负伤回府,未来得及和赵鸢打照面,先瞧见了淳于狼吞虎咽的模样。
他同赵鸢虽未注意到彼此的存在,却又不约而同的想:眼前这货哪里是司马相鱼?分明是司马像猪。
写悲剧人物真痛苦,像是把自己打碎打碎再打碎。
以后我只写喜剧
且我做了个大胆的决定,要勇敢写到鸢妹四十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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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贺乾坤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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